痛史 清 吴趼人-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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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了两天,忽然一个小厮走近前来,作了一揖道:“师伯几时到此?”
胡仇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史华。不觉惊道:“你几时到这里的?你师傅想你呢!”史华道:“此时不便说话,师伯住在哪里?我晚上来。”胡仇告诉了他。
到了晚上,他果然来了。胡仇问他:“为甚到此?”史华只是低头不语。
胡仇又问:“郑虎臣可曾见着?”史华道:“我到此就是投他,为何不见?”
胡仇喜道:“他此时在何处?”史华叹道:“此时只怕见不着他了。”胡仇忙问:“何故?”史华道:“上半年一个蒙古王来觐见,和阿刺罕往来颇密,因此虎臣也认识了那蒙王的门客,谈得投了机,那门客便把他荐在蒙王那里。他便辞了阿刺罕,来投蒙王。那蒙王名叫‘明里铁木儿’,生性浮躁。不知怎的,被虎臣说动了他的心。星夜回蒙古去,起了本部兵,顿时造反,要打入燕京,争夺天下。起先的声势,好不厉害!陷了几处城池,占了几处山寨,在哈斯图岭,立了中军。这里屡次调兵遣将,都不能取胜。后来元主亲征去了。自从他亲征之后,便叠获胜仗。今天早起的军报,是已经攻下了哈斯图岭,获住了明里铁木儿了。如此说,虎臣纵不被擒,也死在阵上了。岂不是从此不能相见么!”胡仇惊道:“你此刻到底在哪里?这种消息如何得知?快告诉我。”史华道:“我此刻有一句话请问师伯,请师伯教了我,我再讲未迟。”胡仇道,“你要问甚么?”
要知史华问的是甚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侠史华陈尸燕市 智虎臣计袭济南
却说史华把郑虎臣说反了蒙古王一节,诉说了一遍之后,因见左右无人,又说道:“前回师怕和我师傅,分头到汴梁、江南那回事,到底为着甚么来?”
胡仇道:“你这个问的奇怪,难道你不知道么?”史华说:“我知道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然而今日害民之政,比那个厉害的还有呢!”胡仇惊道:“草菅民命,吞没赈款,这个害民,是了不得的!不知还有甚事比这个厉害?”史华道:“草菅民命,吞没赈款,不过是一个人做的事,害的是一处地方。比方他派了个好人去,便不至如此。他此刻中书省立了个规措所,名目是规划钱粮,措置财赋,其实是横征暴敛,剥削脂膏。把天下金银都搜罗到他处,然后大车小载的运往蒙古。这里却拿出些绫绢来,写上几个字,用上一颗印,当现钱叫你们使用,叫做甚么钞法。我们中国统共能有多少金银,禁得他年年运回去,不要把中国运空了么?”胡仇道:“这个果然是弊政,比那个厉害。你既然说得出来,必要有个处置之法。”史华低头不语。胡仇道:“你此刻在哪里?到底做些甚么事?”史华道:“此时不便说,我也不敢说,说出来辱没了我师傅,只要久后便知。我此刻还有事,不能久陪,暂且告辞,改日再来领教吧。”说着辞去了。
胡仇不胜纳闷,想着他那闪闪烁烁的十分可疑,想过多时,只得搁起,连日仍然在外卖药。忽然一天传说元主回京,跸路清尘,所有一切闲杂人等,俱要赶绝。胡仇卖药摊,本来设在正阳门外,此地为跸路必经之所,这一天清道,便被赶开。一连三天,不能作买卖。
这一天传说御驾已过,仍旧可以摆摊了。胡仇背了药箱,走出寓门,忽然听得街上三三两两的传说:“中书府出了刺客,好不厉害!”又有人说:“统共不过二十岁上下的人,便做刺客,怪不得把自家性命也丢了。”胡仇听了,十分疑怪,怎么这里居然也有同调,既然能行刺,为甚又把自家性命丢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迎面来了个老者,像是读书人打扮,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杀人者适以自杀,不度德、不量力,其死也宜哉!”胡仇向他打个稽首问道:“请问老丈:这不度德、不量力的是谁?”那老者道:“道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一位卢中书,昨夜被所用的一个小家人刺杀了。那小家人刺杀主人之后,知事不了,即自刎而死。此刻陈尸教忠坊,招人认识,如有能认识者,赏银一百。你这道人何妨去看看,如果你认得他,包你发一注横财。”
胡仇听了,谢过老者,径向教忠坊而去。到得那里,只见围看的人,十分拥挤,胡仇分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陈尸地上,旁边插了一支木杆,挂了赏格。再看那尸身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史华。心中惊疑不定,旁观的人,议论纷纷,有笑的,有骂的,有叹息的,忽然人丛中跑出一个人来叫道:“老四:你看这个字条儿。这是今天早起,官府相验,在他身上搜出来的一张字,拿去存案。我方才到衙门里去,问书吏抄来的。”
说罢,递过一张纸。这个人接在手里,展开观看。胡仇连忙走近一步,在那人背后一望,只见写着:“卢世荣暴敛虐民,万方愁怨。吾故隐身臧获,为民除害,欲免拷掠,故先自裁”云云。胡仇看罢,不胜叹息。便不去卖药,背了药箱,仍回寓中,暗想:“好个有志气的史华!因为他师傅说得他一声腼腆没用,他便做出这一场事来。怪得我问他做甚么事,他不肯说,说怕辱没了师傅,不知你肯降志辱身,做这等事,正是为人所不能为呢!此时卢世荣家,不知乱的怎样,今夜我不免去打听打听。”
于是挨至夜间,穿上了夜行衣,飞身上屋,向中书府去,只见宅门大开,灯烛辉煌,大小家人,一律挂孝,中座孝幔内,停着尸灵,妇女辈在内嘤嘤啜泣。廊下左侧厢,有一条夹弄。胡仇在屋上越过夹弄,望下一看,却是另外一个小小院落,一明两暗的三间平屋。内中坐了七八个门客,都在那里高谈阔论:一个说:“陈尸召认,是白做的;就是认得他的人,也断不敢说。”
一个说:“为甚不敢说呢?现写着一百银子的赏格,谁不贪银子呢?”一个说:“我们做官的,往往言而无信,早就把人家骗的怕了,这是一层;还有一层:他认得的说了出来,不怕我们翻转脸皮,说他是同党么?”一个说:“不错,不错。若说认得,他在这里当家人,我们都是认得他的;不过都只知道他叫琪花,不知他的真姓名,所以要陈尸召认;倘有人知了他的真姓名,不免又要向他追查家属;家属拿到了,还不免要他当官去对质。谁高兴多这个事呢?”一个说:“这些闲话,且不必说。今日我到丞相府去报丧,并请博丞相代奏请恤典。闻得博丞相说:这恤典两个字,且慢一步说。闻得陈御史还要和我们作对呢!去打听要紧。”一个说:“人都死了,还作甚么对?这又是琪花的余波。这么说快点打听才好!”说着便叫了几个家人进去,问道:“你们谁认得陈都老爷宅子的?”内中一个道:“小的认得,他住在南半截胡同路西,一棵榆树对着的一家便是。”那门客道:“那么你明天情早就去打听,陈都老爷明天进朝不进,若是进朝的,打听为了甚么事。”那个家人答应了,就一同退了出来。
胡仇听得亲切,暗想:“甚么陈都老爷,要和他们作甚么对。他方才说的,住处很明白。我何不依他说的门户,去探听探听呢!”想罢,翻身向南半截胡同而去。果然见有一棵榆树,对着一个门口,蹿到门内,只见各处灯火全无,只有南院内透出一点灯光,便落将下去。只见一个童子,在廊下打盹。胡仇悄悄的走到窗户底下,轻轻用舌尖舐破了纸窗,往内观看,只见里面有两个人对着围棋,一个八字黑须的黄脸汉,不认得。那一个正是郑虎臣。
不觉又惊又喜,然而又不便招呼。呆看了一会,只得又纵身上屋,蹲着等候。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底下有人声,伏在檐上一看,只见打盹的童子,已经起来,打着灯宠先走,那黑须黄脸的跟着。郑虎臣送至廊下,便进去。那两人径往北院去了。
胡仇又落下来,仍在方才那小洞内张望。见虎臣一个人呆坐着,便轻轻的弹了两下纸窗。虎臣吃了一惊,回头对纸窗呆呆望着。胡仇又弹了一下。
虎臣仍是呆呆望着,不发一言。胡仇又连弹了三下。虎臣惊疑不定,问道:“是谁?”胡仇轻轻答道:“是我。”虎臣大惊,直站起来道:“你是谁?”
胡仇道:“疯道人。”虎臣益发吃惊,走近纸窗,轻轻问道:“是胡兄么?几时来的?”胡仇也轻轻的答道:“多时了!”虎臣道:“此刻谈话不便,你住在哪里?我明日一早看你吧。”胡仇便轻轻的告诉了他的住址,然后纵身上屋,回去安睡。
次日郑虎臣果然一早就来。胡仇不及他言,先要问史华的事。虎臣道:“说来这件事话长,我昨天才从蒙古回来,已经不及见他了。他当日投到燕京来,寻着我,说他师傅说他腼腆,不能办事;所以他要出来做点事,给人家看。我问他要做怎样的事。他说要我荐他去当门客。因为一时没有机会,我就留他在我处住了几天,他却十分体察人情,几天里面,把这里燕京官场的恶习,都体察到了。又对我说,当门客不便行事,莫若当家人的好。又叫我荐他当家人。我十分谏阻,他只不听。我只得把他荐给陈天祥,就是你昨天到的那里。这陈天祥表字吉甫,是一个监察御史。史华倒也欢喜。他说,得便叫陈天祥多参几个厚敛虐民的官,便是他尽心之处。谁知不到几天,被中书卢世荣看见了,欢喜他的姿色,硬向天祥要了去,做了贴身的家人。他本来改了姓,叫‘李华’。这卢世荣把他改了做‘琪花’。”胡仇道:“这又是何意,同他改个女孩子名字呢?”虎臣道:“这里官场,酷尚男色,也是染的鞑了恶习,所以他自愿当家人,不愿做门客。也是图易于进言,易于近身之意。他却也狡猾得很,虽到了世荣处,却还时常到陈天祥这边来,做出许多依恋的样子,说思念故主,不愿随卢氏。意思是要陈天祥参卢世荣。怎奈卢世荣方条陈了规措所,元主就派他办理,十分宠信。陈天祥不敢下手。史华又尝私对我说:‘这规措所是专辇中国金钱到蒙古去的。世荣这厮意思怕中国穷的不得精光,上了这个条陈。我一定要取了他的性命,推倒他的规措所’云云。前天他把查察得世荣办规措所的弊端,开了手摺,送给陈天祥。又说了句来生再报主恩的话。陈天祥也不曾在意。谁知是夜他竟刺杀世荣,自刎而死。天祥昨日得了信,随即据他所开的弊病,具了奏摺。又在摺尾叙明:“世荣致死,系因威迫良家子弟,致被反刃。凶手畏罪自刎’云云。我昨天到时,他摺子已经写好了。今日一早具奏去了,等一会便有信息。”胡仇道:“史华对我说郑兄说反了蒙古王,为甚么在此处?”虎臣道:“我说得他肯反了。到了蒙古,他竖旗起事那天,我就推说和他游说各家王子,便脱身去了。难道我还跟着他受死么?我这个是教他自相杀戮,虚耗他的兵饷,又使他互相疑忌的意思;不然,他们一德一心修起政事来,我们更难望恢复了。”胡仇又悄悄把济南、浙江、广州各路的事,告诉了虎臣。虎臣喜道:“如此便有点可望了。还有一个蒙古王,名叫‘延纳’的,不久就要反了。知照他们,乘时举事,长驱直进,燕京唾手可得。据了燕京,南方不难传檄以定矣。”胡仇道:“郑兄也应该趁此时走了,或到济南,佐理他们办事也好,因为他们那里战将有余,谋士不足。郑兄到那边去,好代他们谋划机事。”
虎臣道:“我也甚想回南边去走二次,得便就行。”胡仇道:“郑兄此时可是就陈天祥的事?”虎臣道:“不,不过我昨天回到这里,暂时借他地方歇住罢了。只听了今天的信,再定行止。”说罢,二人又谈了许多别后的事,方才分散。
到了午饭过后,虎臣满面喜色,匆匆走来,说道:“陈天祥的奏,居然准了。下了诏旨:说卢世荣办理规措所,暴敛虐民,天怒人怨,假手李华,代天行戮,死有余辜,仍着戮尸示众。李华畏罪自刎,不必追究。卢氏私出赏格,拿家属问罪,规措所着即行停止。”胡仇道:“其实卢世荣已经死了,也就罢了,何必又戮甚么尸呢!”虎臣道:“这正是鞑子残暴的行径,也是虐待中国人的去处。如果卢世荣是个鞑子,也绝不至于如此了!”胡仇道:“这么一办,好虽好,可是那一种没心肝之流,又要说甚么天恩高厚,感激涕零,倒代他立固了根基了。”虎臣道:“我们时刻存心恢复,他们自然时刻存心永据了。我们此刻且莫虑这个,我已叫陈天祥差人买棺盛殓史华。我们且去看看,也是送他一场。”胡仇点头应允。二人一同走到教忠坊,只见卢世荣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