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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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室,为他们取回来戴西最后的纪念品:用她的白发盘成的90。戴西在九十岁的时候辞世,由于她最后对祖国医学事业的贡献,上海红十字会特地在使用了她的遗体以后,用她的头发制作了纪念物,表示对她的敬意。
她看到戴西还是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她问起戴西现在的新地方,从父亲被捕以后,戴西就被召回外滩的办公室,被告知要换一个地方上班。于是,她被换到上海东北部远离市区的江湾正奔路外贸农场劳动,她在那里喂猪。静姝对把一只小猪喂大这件事很有兴趣,她发现妈妈说起来也很有兴趣;甚至她还说到了小时候,她在悉尼曾喂过马,她是那么喜欢马,当他们要离开悉尼回国的时候,让她第一次知道心碎是什么味道的,就是离开她喂过的那两匹马,一匹叫多力,另外一匹叫尼格。
因为她回家,戴西抽空带她去了锦江饭店楼下的裁缝店做大衣和裙子。当时,那是上海最昂贵的裁缝店,老式的精致的木头柜台上,亮着明亮的灯,空气里悬浮着呢子布的羊毛气味,还有已经在别处无法闻到的香水气味,静姝看到,在那家店里,戴西看上去真的和从前一样美丽自如。
戴西还带她去了美发厅,她们一起为静姝商量了一个新发型。于是静姝焕然一新地就回家来了。回到家,中正已经回家,他让姐姐站好,为她和她的新发型照了相。
戴西去了农场,对中正来说,意味着他除了小时候在家里养过的一头属于他的小羊以后,又有了一只小鸡。那是戴西特地从农场的鸡舍里为他买来的。
中正对从前养的小羊几乎不记得了,对家里曾有的那条人见人爱的德国大狗也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不能忘记那只五十年代未来到他家寂静院子里的小鸡。
因为中正还太小,戴西的单位终于同意让戴西每天回家来住,不必像其他劳动改造的资本家一样,住在农场里。只是规定她必须每天七点到农场,晚上要等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回家。所以,戴西回到家里,常常是中正早已睡觉了。
曾经有一个晚上,戴西因为总是早上五点起来赶路,晚上十点,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上路回家,有时她实在太累,就在要横跨上海市区的公共汽车上睡着,那天在车上,她找到了一个座位,刚刚开始打盹时,她曾被旁边坐着的人惊醒。因为在夜车上,边上坐着的那个乘客也睡着了,而且把头歪到她的肩上。那个人也睡得那么熟,戴西将他的头扶正,可不一会儿,他又歪了过来。戴西于是把自己的头转向另一边。当公共汽车带着他们走过灯光暗淡、睡意迷离的街道时,戴西自己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发现只有一个夜班的售票员等着她,她已经跟着车子到了终点站。那是一处她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她站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家,她迷路了。她在路上站了很久,想要回忆起怎么走,也想要遇到一个行人,可都没有如愿。她也没有打电话回家,甚至没有打电话给波丽,请波丽的丈夫来帮助她,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帮着她到那个年轻寡妇家,把自己丈夫找回家来那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没有找警察送她回家。要是一个女子深夜迷路,总是先想到自己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问安全的人。而在陌生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总亮着红灯的警察署。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信赖警察,他们是保卫大家的温柔的英雄。连小孩子都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那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被威胁,生活得积极而单纯,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里。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感觉到了暴力的剥夺,像戴西。
在一派单纯愉悦之中,狂暴的时代已步步逼近,那情形,就像是一只慢慢被烧沸的大铁锅。它一点点被烧热,被烧红,这个过程长而平静,可终于会沸腾起来。当锅中的水面十分平静,远没有沸腾的时候,那些不幸紧贴着锅底的水,已经被烧得灼热。而戴西,就正好是被命运安排在紧贴着锅底,而且因为他们处世的不羁,他们成为被推到火力最旺的地方的那一滴水。
她不知道走过多少陌生的街区,最后终于发现自己渐渐走到熟悉的地方了,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一夜,中正像所有正开始发育的孩子一样,睡得喷香。
只有一个黑夜,中正被戴西叫醒,他睁开眼睛,他看到戴西的笑脸,她正为他打开一只旧纸盒,已经被挤得就要脱底了的旧马粪纸盒子,里面有一个毛线团一样的小鸡。戴西把纸盒捧到中正面前,从此,中正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宠物,一只白勒克鸡。中正和戴西都那么喜欢它,在它小得像一只鸽子一样的时候,中正就特地为它照了相。它是被外面来的黄鼠狼咬死的,中正很伤心。
戴西和中正一起在自家院子里,为小鸡做了一个坟墓。当戴西和中正一起蹲着挖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头发开始白了。
戴西的头发,在照片上是已经能看出来的白了。她看上去是一个寻常的布衣妇人,只是笔直地站成了丁字步的样子,让人猜想她年轻时代也许有风度。
这是最初戴西经历的艰难时世,她脸上想要遮盖住一切的笑容,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肿胀,也许这和她在此刻正度过更年期有关,可我相信,这时到六十年代初,以吴毓骧的去世来平息所有的事情,戴西没有一般妇人那么多时间来注意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在和平冗长的年代里,更年期是一个妇人生活中的大事,而在这时,它对戴西来说,简直不算什么问题。
那微微肿胀的笑容像一张大布,为戴西遮住了所有她正在经历的生活。1958年初将双手平摊在腿上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开始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力量,也许是她从来就有的自尊心,它使她保持脸上的笑容。
这时,戴西把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后去,不让人看到她手指的变形。冬天的时候,她被派到南码头的外贸出口仓库里,去剥东北大白菜被冻坏的菜皮。大白菜又冰又湿,她整天整天地捧着它们,将它们外面已经烂黄的菜皮剥去,从这里出口去香港。那是她家许多亲人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乔治越境的地方,是戴西和丈夫最后一次出境的地方。每天当她结束工作的时候,她的手都已经完全冻僵。从此,她的十个手指开始变形僵硬,不再能拿细小的东西。而戴西说:〃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我只是手指不再灵活了。〃
戴西竭力挺着胸,那看上去像是本能地想要掩盖着自己开始变厚起来的小腹,像所有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敏感的女子。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的体形在变得松软,小腹突出了,这是女子变老的标志,就像高速公路上绿色的指示牌一样明确。这一年,她所在的农场扩建,她大多数时间在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当小工,拌水泥,然后爬到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将水泥筒递给工人,这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最没有技术的,也是最累的活。当回家来的静姝问到她的时候,戴西说:〃你看,我还能爬那么高的地方。别的资本家说他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摔下来不死。我是真正的什么也不怕。〃三十多年以后,她在美国遇到了肯尼迪总统遗蠕杰奎琳,她问戴西劳改的情况,戴西说:〃劳动有利于我保持体形,不在那时急剧发胖。〃
在戴西的身后,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园的围墙,和墙边的棕搁树。那里的地上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警察从这里挖出了当年他们埋下的左轮手枪,已经锈得完全不能用了的枪,是吴毓骧在监狱里交代出来的。
他们来到戴西的家,再次询问戴西。
在吴毓骧刚刚进看守所的几天,警察曾经对戴西的房子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他们让她打开所有锁着的地方,公开所有家庭财产。然后警察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包括找到了房子里秘密的地方,用于存放珠宝和金条以及美金,这是吴毓骧告诉警察的。
所以戴西总是在衡量既不要伤害到丈夫,也不要在丈夫已经交代了的情况下继续掩盖,而伤害到自己,戴西一直装成听不懂中文的样子,因为她实在很需要中文翻译成英文再提问的几十秒钟时间,判断到底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必须说的,当警察们用中文说话的时候,她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问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到她在中西女塾时代的演剧经历,她在校园的长椅上,以一个闺中少女的想象,与人谈爱情的游戏的表情,那张阳光下面假戏真做的笑脸。
警察问:〃你们家有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藏着吗?〃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们不应该有的。〃
警察说:〃就是那些不合法的东西。〃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法律不允许保留的,你能举个例子吗?〃
警察说:〃就比如像枪这一类的东西。〃
戴西明白了。
于是她说:〃我想我们这里是有一把枪。〃
警察问:〃你知道在哪里?〃
戴西说:〃在花园里,你们想看看吗?〃
她给了他们一把铁锹,就是当初吴毓骧用的那一把,陪他们到花园的石头和树边上。
找到枪和一盒子弹以后,戴西为他们做了证词。
这就是照片上的戴西真正的日常生活。要是静姝和中正不问,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要是他们问起,也永远是跟着戴西,从一个光明的角度去了解那些事,顺便他们也看到了一个永远积极的母亲。她的心是那么不容易被击碎,那样从不缺少爱,是那么顽强。
戴西向他们说明了他们父亲的事。她说:〃你们的父亲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也真的做过错事,比如那些从犹大人手里得到的纸袋。〃
他们是从这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这是一种绝不以恶抗恶,真正实事求是的品质。
我成长于〃文化大革命〃的乱世之中,以一颗孩子单纯而宁静的心,体会了许多目睹的可怕故事。我总是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大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张白纸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干净。一张白纸终于会永远擦不干净的,一个人也终于会在苦难中得到一颗怨怼的心。所以,在听着戴西的故事时,我是那样吃惊,童年时代的情形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它是形成在戴西天生的品质中,还是形成在中西女塾那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还是在戴西头发默默变白的过程中?
在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对人的品质的悲观。我那么高兴地看到终于有一个故事、一个人向我证明,这种孩提时代就形成了的悲观,可以是错误的。我那么高兴地将这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听,把自己说出了一长串眼泪。
像火把沙炼成了金子,把纸烧成了灰,在戴西微微肿胀的笑容里,能看到一种像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
1961 五十三岁 阳台上的风景
She upheld her own choice; and did not discard it just because it did not bring her the joy and happiness that she expected; she enjoyed and cherished the fun that she got from her choice; and did not evaluate others according to her own gain。
要不是这时候中正正在学照相,天天在家里摆弄旧照相机,我想也许戴西不会留下这张照片的,这时,她的丈夫刚刚去世一星期,她还穿着黑色的小袄,她站在1952年的一个晚上站过的老位置上,那个晚上,她站在这里看丈夫将乔治带来的手枪埋好。
在当时,政府不许私人藏有武器,这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也许戴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好站在老位置上照相,她只是希望利用阳光的光线。然而,她站在老位置上,等着儿子对焦距,于是,就看到了树下的新土,那是警察把枪挖出来时留下的。然后,她就会想到当年那个埋枪的人,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戴西这时的脸,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一个万宝箱。那是一个木匠师傅为我家做的,用来给我两个着迷做矿石收音机的哥哥装他们的东西:松香,锡条,电子管,电线,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零碎。万宝箱是用没有上漆的木片钉起来的,里面有许多小格子,将盖子合起来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幼儿园里玩的大积木一样。我小时候喜欢幼儿园里的那套玩具,可痛恨去幼儿园,于是常常坐在万宝箱边上幻想。可我明白,它看上去再像一块平白的大积木,里面也还是一只什么都有的万宝箱。
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