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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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静轻柔地说着。他这样说,因为他感到对这个病人来说,说出来比回避讨论要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劳动是神圣的,洛瓦特。”袋鼠说。
“可他们相信。这种信念是来自爱的神圣。”
“我要他们成为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而不是工作的工具。”这个声音弱了,但语调奇特而高亢。
“不错,我知道。可人是受爱激励的。而爱只能以服务的方式来表达。”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袋鼠声音微弱但尖刻地说,‘爱的乐趣在于与爱的对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让我升起,我会将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边。’为生命,为生命着想,洛瓦特,不是为工作。提高他们的品位,他们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语。他知道争论是没用的。
“你觉得这办不到吗?”袋鼠问,他的声音圆润多了,“我希望我能活着给你做个样子看。劳动者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爱。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爱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爱,超越了对女人的爱。哦,洛瓦特,他们还有待体验这个。别铁石心肠的。别在你的老犹太袋鼠面前认死理。你知道这是真的。完美的爱能驱逐恐惧,洛瓦特。教一个男人爱他的伙伴,纯真、无畏地爱。哦,洛瓦特,想想怎么才能那样吧!”
索默斯脸色煞白,拉得长长的。
“说你相信我。说你相信我吧。咱们起来实现它。如果我能让你同我在一起,我相信咱们能办得到。假设你原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色又变了,似乎他的思绪遭到了酸的腐蚀。索默斯沉静地坐着,摆出拒之千里的样子来。他很苦恼,因此而感到更为生分。
“你感到你属于哪个阶级?你属于哪个阶级吗?”袋鼠盯着索默斯的脸问。
“我感到我不属于任何阶级。可事实上我确实属于一个,那就是劳动阶级。我明白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袋鼠渴望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他热切地说,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他们从来不懂爱的最美境界,那些劳动阶级的人。他们从来就不承认这种美。工作、面包对他们来说总是首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可以排除那个障碍。教教他们男人之间的爱之美,理查德,教给他们这种最高级的爱,这是更伟大的爱。教他们怎样爱自己的伙伴,就能永久地解决工作的问题。理查德,这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那样该有多么美!多么美!那样就能完成这个完美的循环──”
他的声音变弱成了喃言,令理查德感到它似乎来自远方,听似来自远方的宣告。可理查德对之报以冷漠苦涩的表情,看似他带来的磨破过的贝壳。
“男人对男人忠诚无畏的爱。”袋鼠喃言着。他躺着,黑眼睛盯着理查德的脸和他前额上垂下的头发。漂亮,他又显得漂亮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应该拯救人民,我们得这么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你和我?”他重复着,声音突然饱满起来,“只有等我们敢于领导他们的时候,洛瓦特,”他喃喃地补充道,“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男人对男人的爱,每个人都为别人做出牺牲,然后才有对美的爱、对真理的爱、对正义的爱。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毁灭爱,而是要开辟进一步爱的天地。”
这一通演说最终几乎是喃喃着结束的,说完,他安静地躺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看着索默斯,笑得很是动人,没有语言,只有微笑,从目光中流泻而出的笑,奇特而动人。可理查德却感到觳觫。
“真的,洛瓦特,我没说假话!”他快活地喃言道。
“我相信,是真的。”理查德说,但面目表情并未变。不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与痛苦。
“你当然相信,当然,”袋鼠轻声道,“不过,你可是跟我这样聪明的人作对的最固执的小魔鬼和孩子。比如说,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是爱我吗?可你不敢承认!我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爱。那就承认,汉子,承认吧,那样的话世界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大。你怕爱。”
理查德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爱你,袋鼠。”他说,“咱们在精神上有相像的地方。可真实情况是,我不想爱你。”
他沮丧地看着袋鼠。
袋鼠笑了一声。
“女人从来都害羞,难以取悦!”他热情而轻柔地说,“为什么你不想爱我,你这个固执的异教徒,俗人?你想不想爱哈丽叶呢?”
“不,找谁都不想爱。真的。逼着我去爱谁会让我发疯、杀人。”
“那你今天上午来我这儿子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令理查德难以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他含糊其词地说,‘堤因为我爱你。可是,爱让我感到我该死。”
“那是因为你在理性上拒绝它的原因。”袋鼠说着,有点厌倦,“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喉部,那儿有点儿疼。”
他拿过理查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发热、发潮的伤痛喉部,那里的血脉跳得很沉,突出的喉节很硬。
“你现在必须保持安静。”洛瓦特说,轻柔得像个大夫。
“别让我死!”袋鼠哺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在凝视理查德漠然的脸。那苍白沉静的脸没有变化,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他没有回答。连袋鼠也不敢要求他回答了。
终于,他松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抽出自己的手,很想用手帕擦一擦,但没有这么做,深怕袋鼠看到,只能将手在腿下的裤子上悄然按几下算是擦了。
“你累了。”他轻声说。
“是的。”
“让护士进来吗?”
“好。
“再见,快点好起来。”理查德忧愁地说着,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袋鼠的脸颊。袋鼠睁开眼,露出沉郁僵死的笑容。“再来呀。”他喃言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理查德茫然地走向门口,护士在那里等候着。
可怜的理查德,他茫然地走了,心清沉重、悲伤而又震惊。袋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理查德爱袋鼠吗?他是爱袋鼠同时又否认这份爱吗?他否认是出于恐惧?仅仅是因为恐惧他才退缩,回避承认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吗?
恐惧?是的,是恐惧。可是,难道他不是也相信恐惧之神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神。并非只有爱之神。坚持说只有一个神,说他是爱的源泉,或许如同全面否定神和一切神话一样是毁灭性的。他相信恐惧之神。黑暗之神、激情之神和沉默之神,即能够使一个男人意识到自身神圣的孤独的神。如果袋鼠能够意识到这个,那理查德觉得自己就该爱他,以某种黑暗、分离的另类爱的方式。可从来没有这种至高无上的事。
至于政治,选择性很小,选择意味着一事无成。袋鼠和斯特劳瑟斯都是对的,两个都对。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不应该因为他们是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就比一个简单工人挣更多的钱。如果说服务是至高无上的,那就绝对错了。威利·斯特劳瑟斯是对的。
袋鼠亦如此。如果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爱的巨大涵盖就像他说的那样完整了:男人对妻子,对孩子,还有对朋友、伙伴的爱,对美和真理的爱。无论爱是否至高无上,这是爱的巨大而美妙的涵盖,没有整体的涵盖,爱就不会完整。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亦属真实。男人的孤独总是一个最高的真理和事实,这是不容否认的。还有孤独的神秘。更为神秘的是人难以企及的黑暗的神,他给予男人以激情和黑暗、难以言表的血的柔情,这血的柔情胜过爱情,但较之爱情更为晦涩、非人;他还赋予男人勇猛的血之骄傲,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自己来自黑暗之神的如胡力量。这种黑暗激情的宗教感和内心上升着的、直接来自未知上帝的辉煌感,这首先充满了理查德的心。在这黑暗如此美好的时候,人的爱倒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烛光了。与另一个黑暗的崇拜者相遇,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相遇了。可是,强迫他去生出绝对的人之爱,他就是办不到。
男人最终的爱是对男人的爱吗?是的,是的,但只有孤独的黑暗中对现存未知的神的爱。人的爱,作为神性的行为是可行的。人的爱作为对黑暗中上帝的祭祀,当然更好。但是,将人的爱看作至高无上,哦,不,那可是过于牵强,过于不现实了。
他想起了杰克,想起他谈到杀人的满足时脸上露出的笑,那张笑得变形的脸令人难忘。这也是真的,就像爱情和爱一样是真的。不,杰克是以爱的名义杀人的,这同样会再次发生。
“这是爱之理念的崩溃,”理查德自语道,“我猜这意味着动乱和无政府。随后会有在爱和平等名义下的动乱和无政府。一个人唯一可依靠的是自己孤独的生命及其生根于斯的上帝。唯一能指望的,是在黑暗中成全你的上帝。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男人们寻到他们的孤独和黑暗中的神。随后,人们才可以在黑暗中作为崇拜者进行神圣的接触。”
于是,他一如既往,继续试图将自己从白色章鱼式的爱中解脱出来。倒不是现在他敢于否定爱。爱或许是生活永久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一旦它被看做是全部,它就成了一种病,一条缠人的巨头白色章鱼。一切东西都是相对的并且在与其他事物的真实关系中显示其神圣。他感到爱之光从他的眼睛里、心中、灵魂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汹涌的黑暗,这黑暗带来了某种永恒孤独的甜蜜,激荡着的黑暗的血之柔情,还有某种奇特的\刚柔并济的残酷。
他逃了,尽量独善其身。对他最大的安慰来自海岸。有时,海浪那单调的拍击声像锤子砸在他头上,令他难以承受。于是他试图逃向内陆。尽管如此,海岸仍是对他的巨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头腾起一道雪白飞溅的浪墙,单薄的泡沫则流回大海,看似梳理过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陆上强壮寒冷的风。
浪头的搏动最接近他情绪的搏动节奏。其余的情绪似乎抛弃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地抛弃了他。所以,是在他从悉尼回来后,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来到沙滩上。激浪的节奏和轰鸣声马上就将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冲散,伴着拍岸的浪涛声,他的灵魂变成了洒满月光的空谷。再也没有别的了。
早晨,黄色的海面被来自大陆的风吹拂着。洁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长又直的线条,那些终于起伏如同绿色的玻璃一样的长长的直线条,在风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轻轻地卷上沙滩。偶尔露出一条鲨鱼躲闪着的黑鳍。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绿,就像亮闪闪的绿玻璃。另一只长着多肉鳍的大鱼在水上直立起来,可怕的是,在绿色的水面上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鳍离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几乎位于海边上似的。突然,奇迹出现了,它们被涌起的绿色水墙攫住,一时间,它们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绿色波浪上,那可是五条巨大的黑色海豚呵,这群海豚露着尖利的鳍和浑圆的头,在汹涌的海上凑成一群。当大浪卷起要摔碎时,它们黑色的身体急剧一闪逃了。它们飞速逃到海里,逃离大陆边上泡沫的恐怖。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着,理查德猜,是因着逃跑的激动喘息。随后,一条胆儿大的又回来试一把,只见它全然跃出水面,飞跃到浪头之上,尾巴一甩又扎进水里。
海鸟总在盘桓。黑背儿的大鸟,像信天翁一样的大海鸟,翅膀十分宽大;白色光亮的塘鹅,就像银色的鱼在空中飞翔。它们突然扎进水中,像炸弹落入浪头中,激起水花来。随后它们又钻出水面,钻出海洋,显得颇为狡猾得意。
轮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着,从船上飘洒下黑烟来。一片广漠坚硬的公海上,点缀着一片片小朵的云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岛,在远方,远方,在望不到边的远方。
理查德每当在雨廊里工作,或坐在屋里的桌前工作并透过打开的门了望大海时,他对此颇有感觉。不过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须做的事就是到海边上,在泛着泡沫的岸边坚硬的沙滩上缓缓地散步。有时巨大雪白的浪头在岸边翻滚着,恰似风车一般。
有时浪头会小一点,随着水流的变化而显得犹疑不定。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沙滩上,看那些冲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来,小蟹则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儿被风吹得直打滚儿,只有一次,那些童话般的绿色风囊状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长长的绿色布条。
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色的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