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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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听出来了,圆圆所说的李总就是李贵斌,二十多年来,李贵斌从分厂里的文书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坐到章锦发电厂的第一把交椅上。别人羡慕他,我却并不羡慕他,我这个技术权威是自己练出来的,他这个总经理却是别人提拔的,两者相比谁更应该自豪我觉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情。
我和圆圆脚前脚后去上班,圆圆挺拔的背影总能令我想起王惠杰做姑娘的时候,一想起姑娘王惠杰,我就也觉得自己是个小伙子了。这既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又是一种惆怅的感觉,人生苦短,怎么一晃我就成了厂里的老师傅了呢?
到厂后我没有去班组,而是去了办公大楼。我去找李贵斌,当然不是为圆圆的工作去找李贵斌,我不想为自己家的私事去求他,那样的话也让他把我看扁了。我找他是有公事和他商量,工人比干部退休早,眼见我就快退休了,我不想把自己的这身技术带回家去,临走之前我想把它毫无保留地传给厂里的青年工人们。
目标是崇高的,走起路来就稳健有力,胸脯也挺得高。我走在通向办公大楼的那条柏油路上,仿佛听见路面在我脚下发出了一种欢快的响声,明媚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不断拂过面颊的清风令人感到清爽。我没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好的季节,可一想到近年来我所遭遇的一些事情,我就无法高兴了。
我进了办公楼,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里,不断有穿得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他们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谁的目光也没在我的身上做过多的停留。这种时候我不能不想到当年的许师傅,同样是技术权威,所受待遇却是截然不同。这是时代的对还是时代的错呢?也许时代永远都是对的,错的只能是自己的感觉而已。
在走进李贵斌的办公室之前我被一个女孩给挡住了,这是一个和圆圆年龄差不多,外形比圆圆还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李总现在正忙,没时间会客。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冲她瞪起眼睛说。
我不知道。她说。
难道章锦发电厂还会有人不知道我这个打焦王吗?我心里这么说,嘴上却只是冷冷地报出名字,我说我是郝福良。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女孩也冷冷地说。
你跟他说,就说我郝福良来了。我有些气愤,声音就提高了许多。
没有用的,李总真的没时间接待你。女孩说。
一股忍无可忍的怒火就在此时从心底里升腾起来,我高声嚷道,我郝福良难道就不能见一见李贵斌吗?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十分突兀与强大,就像爆炸声那样惊动了很多人,我发现有很多脑袋从走廊两侧的门里探出来,每个脑袋上都瞪着一对惊奇的眼睛。我的声音显然也惊动了李贵斌,他的脑袋也从门里探出来,见是我,他迟愣了一下,然后才向那个女孩挥挥手说,让他进来吧。
我这才得以进入李贵斌宽大得令我难以想象的办公室,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老总的办公室。李贵斌对我还算客气,他让我坐在一边的长沙发上,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自己用打火机把烟点着了,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李贵斌的表情像烟雾一样令人难以琢磨。
都怪我秘书不懂事。李贵斌说。
我咧了咧嘴,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片刻,我说,过去,我的确是亏欠你的。
李贵斌说,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说这句话的吧?
我说当然不是。
李贵斌说那就说实在的吧。
我说我不是为私事来的,我是为公事。
李贵斌说不管是公事和私事,都可以说。
我说我想在厂里办个脱产的技术学习班,我就要退了,我不想把自己的手艺也带走。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李贵斌说,可是办学习班是要有一定规模的,只几个人学就叫不了学习班了。
我想规模应该在五十人左右。我说,我收学员可不像许师傅收徒那么苛刻。
可是,能有那么多人报名吗?李贵斌说。
不花钱学手艺,怎么会没有那么多人报名呢?我说。
我想和你打个赌,如果报名者超过四十人,我将出资办好这个学习班。李贵斌说。
如果少于四十人,这个学习班我不办了。我说。
我们一言为定。李贵斌说。
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我觉得身上奇热难耐,有一股滚热的气体在我的身上游走着。我想不到李贵斌会这么小瞧技术的魅力,难道我免费教徒,竟连四十人也招不到吗?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觉得这个赌赌得好,李贵斌一定会输得十分难看。
九
报名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输得十分难看的不是李贵斌,而是我。我怎么也想不到,告示贴出去之后,主动报名参加学习班的青年工人只有四名。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结果,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我主动教他们技术他们居然还不愿意学。
现在技术工人不吃香了,愿意学手艺的人当然就少了。王惠杰说。
艺不压身,多学点手艺有什么不好!我不住地嘟囔。
只有四个人的学习班当然是没法办的,不用李贵斌拒绝,我自己就主动撤回了这个建议。
王惠杰劝我不要太要强了,一个工人能在时下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就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了。有多少工人并没有等到退休就提前下岗回家了。她还提起了李贵斌,她说人家李贵斌不计前嫌,还要帮助咱圆圆调个好工作呢!我的脑袋立即轰地一响,炸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他怎么知道圆圆要调工作,莫非是你去找过他?王惠杰说我可没脸去找他,是圆圆自己去找他的,圆圆一说是我们的孩子,李贵斌就同意要帮她了。我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吼,圆圆怎么这么没出息,她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她在哪里?王惠杰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呢。
我怒气冲天地去推圆圆的房门,尽管我用的力气很大,可还是没有将房门推开,此时才晚上九点多钟,圆圆总不能睡这么早吧。我大声地喊开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我这才看见圆圆果然在上网。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坐在电脑桌前的圆圆居然像要出去一样化了妆,嘴唇抹得比猴屁股还红。
我说你插门干什么?
圆圆说我怕你们打扰,我刚才在和人家视频聊天呢!
我问和谁。
圆圆说和网友呗。
我突然想起时下网上流行的一个词,于是就问,你们是不是在搞网络激情?
圆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说爸你说些什么呀,我还没无聊到那种地步呢!
我说那你插什么门嘛。
圆圆说我刚才在和一个很重要的人聊天,你知道吗?他就是李总。
我说,你在和李贵斌搞网络聊天?
圆圆说,是呀,别看李总的年纪和你一样大,可头脑却和我一样的年轻。
我说你是不是求过他给你调工作?
圆圆说是的,他已经答应我到总办去当文书了。
我说你不能去。
圆圆说我傻了才不去呢,我早就不想当工人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怎么能放过呢?
这时,王惠杰也跟了进来,她在一旁帮腔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能当干部谁还愿意当工人呀?
我狠狠瞪了王惠杰一眼说,你不是智多星吗,可你现在的智慧都跑哪去了?你也不好好想一想,李贵斌他能平白无故地帮我们?
王惠杰说,我们毕竟是老关系了,他帮一帮圆圆也在情理之中嘛。
我把王惠杰拉出圆圆的屋子,压低声音对她说,你难道没听过职工们的议论吗?李贵斌现在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呢!我没想到王惠杰居然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说李贵斌是老总,有权有势力,难免少不了女人要往他身上贴。她说到这瞪着眼睛反问我,说你们男人有几个能经得住女人的诱惑呢?我说我就能。王惠杰把嘴一撇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又没在那个位置上,你说的话谁会信呀?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吵了大半宿。
第二天,我再一次走进了李贵斌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看见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迅速地从里面溜了出去,我有意看了看她的脸,希望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她走得太快,我并没有看出什么。
李贵斌说,又是因为学习班的事来找我?
我摇摇头说,这次不是为我的事找你,而是为我女儿圆圆的事来找你。
李贵斌笑道,是圆圆的事呀,这你放心好了,圆圆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大,也一样的漂亮,我当然会照顾她的,办公室文书一职就是她的了。
我连忙说,我的意思你弄错了,我不是来求你让她当文书的,而是求你不让她当文书的。
李贵斌露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问为什么。
我说我还是觉得她当工人比较合适。
李贵斌说,可我已经答应圆圆了,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嘛!
就这时候,有人进来向李贵斌汇报工作,说由于锅炉正在试验烧劣质煤,目前燃烧情况不太好,锅炉里已经产生了严重的结焦。我一听眼睛就亮了,我告诉你,现在的电厂都安装了砸焦机,一般的时候已不需要人工打焦了,但严重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因为此时砸焦机已经无法正常工作,那怎么办?也就只能用人工去打焦。这种情况是不易出现的,可现在却出现了,它说明了什么呢?我感觉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滚热起来,至少在这个瞬间,圆圆的事情已经被我忘掉了。
看来,我们要组织人马去打焦了。李贵斌说。
让我去打吧。我脱口而出。
李贵斌扭头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滚烫起来,如果退休之前有一次在锅炉前激情表演的机会,对我来说应该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来人出去以后,我又一次提起了打焦的事情,李贵斌说我们刚才好像不是在探讨这个问题呀,我说这不是赶上了吗,既然需要打焦,就让我去打嘛。李贵斌说让谁去打焦是你们分厂里的事,再说干这种活又苦又危险,还是让小青年们去干吧。
你别忘了,我可是打焦王。我毫不谦虚地说。
李贵斌笑了,我看得出那绝对是一种讥讽的笑,这让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刚想有所表示,李贵斌却说话了,他说我让你参加打焦,你同意圆圆当文书,这样好不好?我说不好,这是两件事情,你不能用权力压人,这样做不公平。李贵斌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说世界我不管,我就想在这件事上讨个公平。既然我们有争执,何不用民间规则来解决问题。
说到这,我加重语气问,你敢吗?
我想不到李贵斌竟回答得十分爽快,他说,我敢。
李贵斌接着说,我过去输过你,这次我不会再输你了。
我说怎么比。
李贵斌说,焦子你可以去打,我们只为圆圆的事来比,我们就赌酒怎么样?
好,就赌酒。我底气十足地说。
十
在我退休之前,也许只有两件可以称得上激情的事情了,一件是打焦,一件就是赌酒。先讲打焦,我拿着长钎进现场的时候还没来一个人,我坐在那等了好一阵,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才开进来。他们一个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厚厚的工作服,甚至脸上都套上了帆布套,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我不无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就把目光落在前面的炉体上。说心里话,我有些瞧不起这些年轻人,他们用计算机和机械化工具用得太多了,手的功能已经退化,他们没有手艺,有的只是习惯性操作的能力。他们甚至没有激情,面对炉膛里的烈火和被火烤红的空气他们并不激动,他们和我已经显然不是一类人了。
也许我已经开始衰老了,但站在烈焰蓬勃的炉火前我依然激情不减当年,我感觉自己的脸被炉火映得比炉火本身还红,我还听到了自己的每个关节都在燃烧一样发出嘎吧嘎吧的声音。这时世俗的杂念已经离我而去,我的意识里只有焦子和炉火,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神圣感。
我还是站到这个位置上了……我喃喃自语。讲打焦,我必须讲清一个事实,我虽然师从许师傅,并且有些手艺还没有学到家,但有两样技术却不折不扣地超过了许师傅。这两项技术一项是刮瓦,另一项就是打焦。以打焦为例,许师傅打焦工作服上可以见不到灰点,但内行人都知道,有些零星焦粒落在工作服上的痕迹是肉眼看不出来的,如果落在肉上就会被烫伤;我打焦却敢光着膀子上阵,并且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