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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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练功我是下了大力气的,上班时重点是在干活上,练功的时间显然不够,我就把业余时间也用上了。下班吃完饭,我马上会回到厂里,在机声隆隆的厂房里找一个角落开始练功。练功需要的是韧劲,你心中装着一个穷追不舍的目标,这韧性就不成问题了。还是说刮瓦,在一个废弃的瓦片上,我足足刮了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刮刀被我用坏了好几把,令人渴望的燕阵终于在瓦片上排得有模有样了。
请你注意,下面是一段激情情节。事情就发生在我拼命练功的这段日子里,由于我是吃完了晚饭才来的,练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但厂房里的灯光总是亮如白昼,就很容易使我忽视时间的流逝。往往已经午夜,我还以为外面夕阳正艳呢!发电厂的厂房大致分三层结构,十米、六米、零米。值班室在十米,所以十米处是人最多的地方,零米是地面,也时常会有人经过。只有六米处通常是没有人的,只有纵横驰骋的设备。我练功的地点就选在六米处,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别人来打扰,也不用担心会有令你窘迫的眼睛出现,你可以无拘无束地发挥,想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激动处喊上几嗓子,运行中机器的噪音也会恰到好处地为你打掩护。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功,我的心情是松弛的、安逸的,我甚至想起了小时候做过的一些有趣的游戏。把练功和游戏等同起来,还有什么样的功夫不能练就呢?我后来拥有的超一流的手艺就是在这种情境中练成的。
有一次,我在钢铁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这绝对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起初我还以为是值班员来检查设备,但我在瞬间就否定了这种设想,值班员穿的都是工作服,可这个女人穿的却是红颜色的衣服,值班员因为要查看,步子迈得都缓慢而又稳健,可这女人却走得很急,而且东张西望,形迹可疑。我十分好奇,就放下手里的工具,寻着她的身影跟下去,可三拐两拐,她居然不见了。我站在众多的设备中感到十分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吗,在这只有钢铁和噪音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鲜艳的红衣女子呢?
两天后,我又发现了这个女子的身影,我依然跟过去,发现她还是在上一次消失的地方消失了。这一次我没有就此撤退,我走过去搜寻得十分仔细,终于在两根大树那么粗的管道中间发现了一扇木门,这扇木门紧闭,里面好像是一座废弃的仓库。我把眼睛凑在门缝上,由于门缝太窄,里面又太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除了被放大了的机器噪音我依然什么也听不到。当时我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了,我想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一个女特务呢?她躲进这个角落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这种猜想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又是两天以后,我又一次看见了这个女人,这一次我是从正面看的她,我一下子就把她认了出来。这个女人姓胡,当时她也就是三十出头吧,生得有模有样,而且眉眼之间有一股媚气。她以前在厂里做过值班员,因犯生活错误被调出生产一线,到总务科做了一名勤杂工。她没有因此吸取教训改掉这个毛病,反而变本加厉,制造出了更多的桃色新闻。因为她跟过的男人足有一个排,所以大家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胡排。这样一个女人躲进角落去干什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我当即又鄙夷又兴奋,而且兴奋远远大于鄙夷。那天我一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惠杰,我的表情甚至有些兴高采烈。王惠杰听了也很兴奋,一个劲地问这问那,连一些我无法知道的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
上床后我们依然谈论着这件事,通奸这个词像一枚硕大的金币在我们的面前发出诱人的光芒。想象中的情景轻而易举地胀满了我们的大脑,振作了我们的想象力,以至于做起爱来也比往常多了一些暧昧的味道。
我说我要告发,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那个时代是最遭人唾弃的,发现了谁与谁有这种关系,都有责任和义务去告发。王惠杰说你还是躲开算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有特殊兴趣呢!我说谁敢说他对这种事情没有特殊的兴趣呢?兴趣是一回事,告不告发是另一回事,看见了不告发就像看见了小偷不告发一样,是对不良之举的一种纵容。王惠杰伏在我的胸脯上说,我们只知道女的是胡排,却不知道男的是谁,如果男的是许师傅怎么办?我说我跟许师傅学徒有两年多了,可他什么也没主动教过我,如果是他,我正好解解气呢!王惠杰说还是不告发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尽管在大多时候我对王惠杰言听计从,但在这件事上我却没有听从她的劝告。第二天吃完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厂房,为了怕打草惊蛇,我甚至没有练功,我就潜伏在机器们的后面,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钢铁的丛林中扫来扫去。当胡排出现的时候,我几乎兴奋得跳将起来,我知道,那个男的一定已经先行一步进了仓库,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捉奸了。
我一溜小跑上了十米,冲进值班室大声惊呼,有人在通奸,你们捉不捉?
我看见值班室里所有的眼睛都像灯泡一样闪闪发光起来。
通奸?他们随即也惊呼道。
对,通奸!我说。
要知道那是个对通奸异常敏感的时代,它远比一起事故或者一场火灾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在哪儿,是谁?人们七嘴八舌地问。
先别问是谁,要想捉,就跟我走。我说。
众人一拥而起,都要随我而去。值班室里的负责人说,还是去一半人吧,留下一半人还得看着机器呢!大家为谁去谁留争执了好一阵,当人员确定后,被允许随我去的这半人兴奋得喊叫起来。我们一路向前走,每路过一个值班室,就会出来一半人参加我们的队伍,当来到六米处的那扇木门前时,这支队伍已经壮大到一百多人。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我们开始用身体向木门发起冲击,也就那么几秒钟吧,随着木门的碎裂和女人的尖叫,我看见从胡排的身边跳起一个裸体的男人,不看则已,一看我也惊讶地尖叫了一声,这个男人竟然是陈书记。大家都愣住了,都想不通一向一本正经的陈书记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七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愧欠过两个人,一个是李贵斌,一个就是陈书记。捉奸事件发生以后,陈书记很快就被撤了职,还背了一个党内的处分。要知道那个时代生活作风问题绝对是个严重的问题,党纪厂纪不允许,广大群众也会对此嗤之以鼻,吐出的吐沫都能把你淹死。
陈书记没有被吐沫淹死,却自己系了一根绳子吊死了。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王惠杰说陈书记是被我害死的,我也后悔没听王惠杰的劝阻。平心而论,陈书记应该称得上是一个好人,工作兢兢业业,对人和蔼可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工人们的态度,他对工人的尊重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这一点从他分给我房子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干部现在还有几个呢?
除了愧疚,我还有一份不小的疑惑。我怎么也搞不明白,陈书记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和胡排这样的女人搞在一起呢?我和王惠杰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王惠杰说,那胡排是什么人呀,瞧她那眼睛,瞧她那腰身,瞧她那屁股,只要她主动勾引谁,我看谁都难保不就范的。
假如有个漂亮的姑娘勾引你,你会无动于衷吗?王惠杰问。
我当然会拒腐蚀永不沾。我说。
不要喊口号,要说实话。她说。
我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王惠杰显然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这个问题一下子就切中了人性的弱点,那就是人抵抗诱惑的能力到底有多大。我曾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设计过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没有第三者闯入的环境里,一个像胡排一样风骚的女人慢慢地靠近了我,她的眼神迷离,嘴唇像一朵百合花般在我的眼前晃动,潮乎乎的如布满了清凉的露珠,她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白皙而又柔软,一拉上我我就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当她的身体挨上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我需要拥抱,需要吞噬和占有。而先入为主的道德观念仅仅像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经过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弱小而又事不关己。
我失败了,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我注定会犯和陈书记同样的错误。我不得不承认人性是有弱点的,看来我们要做的也许就是如何制约这些弱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书记的事情在我的心里渐渐淡了下去,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练功上了。不久,我就在许师傅的几个徒弟中脱颖而出,刮瓦、打焦、检修,我的技术几乎都超出其他人一截。我的表现显然令许师傅十分惊讶。
有一次,我们几个徒弟和许师傅一起去打焦,干活之前许师傅对我们说,今天我不准备动手了,我想看一看你们的手艺。我们一起说好,上了阵自然互不相让,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技艺。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长钎,把炉膛里的焦子捅得辟辟啪啪地响,不断有焦块在空中炸开,然后形成雨状落下来。时间不长,其他几个师兄弟的身上就布满了被烫过的痕迹。只有我身上是干净的,我捅下的焦子在空中炸开后,总会落向我预想的方向,其准确性就像是定向爆破。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在回去的路上,许师傅对我说。
我得意地笑了笑,没有吭声。
看来这几个人中只有你的天赋最高。许师傅又说。
我还是没有吭声。
对我有意见吧?许师傅说。
我想说何止是有意见,我简直是恨死你了。我的喉头动了动,还是忍住没有说话,我毕竟还要跟他学下去。
我本可以什么都不教你。许师傅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我这个人又偏偏很爱才,看来我只有教你了。
正是从这开始,许师傅教手艺不背着我了,有的时候,他还会特意多教我一些东西。我的悟性不错,有些东西一点也就透了,然后练起功来就显得特别地得心应手。在随后的十年间,我的技术水平突飞猛进,出徒后,我的技术等级在几年内连续攀升,由二级一直升到了八级。八级是工人级别中的顶级了!从这以后,我进入了我人生的黄金时代。许师傅退休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厂里的检修王、刮刀王、打焦王。
八
圆圆站在家里惟一的那面大镜子前试衣服。圆圆是我的女儿,今年二十四岁,也在章锦发电厂做检修工。讲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快到尾声了,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能有多少激情发生在我的故事里呢?
圆圆试的是一件鸡心领的背心,女孩子喜欢穿漂亮衣服本无可非议,问题是这件背心的领口开得太低了,鸡心内完全可以看见她的乳沟和乳房的边缘。她的母亲王惠杰总是顺着她,很难听见王惠杰对女儿的行为有所阻挠。但我不能像她那样袖手旁观,我看不惯的我就要说话,我先咳了一下,然后望了一眼窗外鲜亮的阳光,说,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穿这种衣服去上班?
这种衣服怎么了?圆圆说,有些女孩还穿吊带背心上班呢!
要比就比人家好的地方,怎么净比人家不好的地方呢?我说。
爱美是人的天性,怎么就是不好的地方了呢?圆圆毫不示弱,她用那双和王惠杰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弄得我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了。
但我显然不想沉默,我想了想又咕哝道,一个工人就得有个工人的样子,工人总不能打扮得不像工人了。
我也不想当工人呀,如果你们有门路给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我早不当工人了。圆圆说。
你这是什么话?一股气体一下子涌到了嗓眼,我大声说,现在哪家厂子不在搞减人增效,你能进发电厂当工人,那是烧高香了!
李总办公室的几个秘书也都是我这样大岁数,她们为什么能干那么好的工作,而我却只能当工人呢,还不是咱们家没能耐吗?圆圆的嘴一点都不饶人。
要不,你找李贵斌说说,让他给咱圆圆调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王惠杰插话道。
找他,你不是更合适一些吗?我没好气地说。
我难道还有去施美人计的本钱吗?王惠杰苦笑道。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就是想去,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你一定听出来了,圆圆所说的李总就是李贵斌,二十多年来,李贵斌从分厂里的文书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坐到章锦发电厂的第一把交椅上。别人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