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苏青:歧路佳人-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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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活着。
于是我们这个不幸的鸳鸯湖就被永远冷落着,在秋之湖畔只有我独自站立,无聊地,我常咬啮自己的指甲,思绪杂乱而且忧郁。
这时候捕鱼船上的一只大鸡翅突然入水了,不久衔着条小鲫鱼出来,然而却给渔夫扼住咽喉,它挣扎,抵抗,终于不能下咽,痛苦地把到口的东西又给挖了出来。
第23节:小英雄(1)
六、小英雄
有一天,我又独自在湖边呆立着,几个野孩子围上来了。
“喂,你猜这个丫头在想些什么事”甲说。
“想她妈个屁!”他重重哼了一声。
丙是个蜡黄面孔尖下巴的小痪病鬼,却也知道挖苦人说:“莫不是她也知道……在想要一个野老公吧?”
众人哈哈地笑了,随手把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癫痢头丁推上来说:“让小癫痢做你的野老公好不好?把你这傻丫头配他这么一个小丑鬼,恰好是一对。”
丁挣扎着要跑开,众人偏要把他推过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说:“你们莫胡闹,让我回家去。”于是我便想飞奔回家,可是他们却因上来,把我也拖住了,说是快些成一对。我带哭说:“我要告诉妈妈的。”他们更加得意,缠七夹入的乱说一阵,道是:“你妈也正在找野老公哩,那会有工夫来管你?”又说:“那老寡妇敢奈何我们?我们都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又说:“可惜我毕竟不要她,她就是想嫁给我们。我们也不要她!”
我恨极了,反而拭干眼泪,冲着说这话的人怒吼道:“你再放说一句这种混账话,我便同你拼命!”他们大笑道:“你来!你来!看你这丫头倒是嘴凶哩。”说时迟,那时快,我拼命把头朝前冲向他们而去,他们往两边闪开,我便猛跌在地上了,一阵又疼痛又羞愧的感觉使我几乎变成疯狂,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又想同他们拼命。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很漂亮的小西装的男孩子过来了,说是:“怎么啦,你们欺侮她一个女孩子?”又回头向小痪病鬼似的丙说:“阿炳你也在这里,我去告诉文卿叔去。”小痪病鬼害怕了,连说:“承德哥不要生气,我们同她开玩笑的。这丫头……”话犹未毕,只听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还敢骂人家是小丫头,你自己才是小瘪三哩,爸爸告诉过我,你们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给你们吃一口饭的。”
小痪病鬼不敢回嘴,垂头丧气的走开去了,别的顽童们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抬起头来瞧那个小英雄时,见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剪得很整齐,一条花绸的领带色彩够诱惑人。我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对着他呜咽起来。
“别哭!别哭!”他温柔地说:“你不是蒋眉英的妹妹吗?我是眉英的同学。我从前看见过你的。”说着,他便在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我拭泪。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见两个顽童,恶眉恶眼的似在窃窃议论着,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却是十分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英雄啊!
以后黄承德便常到我家来玩,来时总带些吃食玩具之类送给我们。我的母亲似乎很喜欢他,等他出去后又讲我家可惜太穷了,不然的话……
我们知道他是元泰钱庄老板黄鸣斋先生的独子。鸣斋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在承德未诞生之前,他曾有过四个儿子,不幸相继夭亡,他与他的太太当然是痛不欲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怀起孕来,他们又欢喜又是担心,及至养下来却是一个女儿,后来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呜斋先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肯理睬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泪的,自知理短,却也不敢同他怎样,只恨肚子不争气。因此阿多等到满月便抱到乡下去寄养了,因为鸣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亲自喂奶会影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急于要对得起祖宗,也就急于想太太再替他养一个男孩子哩。
鸣斋先生本来是在恒永钱庄做经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东马屁,如何投机做买卖,如何赚了钱算自己的,亏了本却往店里的公账上一推。以后渐渐的他在恒永钱庄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来给他负担,然而回礼的人情却是归到他名下来的。于是他们家里便渐渐的富有起来了。
当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亲便脱离恒永钱庄,自己斥资另外创设一家,叫做元泰。鸣斋先生由经理而自任老板,自然是件喜事,于是他便归到承德身上,说是这孩子命好,值得娇养的。同时做母亲的也是这样想,假使这次仍旧养个女孩子,丈夫事业又发达了,岂不是名正言顺地会讨小呢?旧式女子总是这样的,自己虽然也并不怎样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过丈夫假使给另外一个女人抢去了,却也不得干休。她高兴又感激她的儿子的出世挽救了这危机。承德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她去替他算命,说是将来一定可以做官,把个鸣斋先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第24节:小英雄(2)
承德自幼娇生惯养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只差天上的月亮,鸣斋先生夫妻俩没有给他摘下来罢了。后来在他的一岁那年,店里有一个老账房宋文卿会写字,鸣斋先生便买了一张谈金纸,用酒磨墨清这位老先生写了一张正楷字,叫他照着描,老先生说他有写字天才,进步又很快,把个鸣斋先生笑得嘴也会不拢来。于是又由这位老先生介绍,请了一个学究在元泰钱庄里教他念书,夜里跟着父亲睡,因为鸣斋先生看儿子已经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里。
可惜的是现在乃民国时代,考秀才举人,中进士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承德虽说有做官的命,却也必须替他准备一个做官的资格,于是鸣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中学,预备将来考大学政治系。A城的县立中学只有一个,学生程度相当好,承德本来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总务主任经人介绍与鸣斋先生认识了,鸣斋先生的灵机一动,许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钱庄,利息定得特别高,自然好处是归总务主任个人,学校方面只要不太吃亏也就算了。这年为了承德要考中学,鸣斋先生又特地备了一桌酒,恭请那位总务主任来拜托一番,又送些吃食之类,总务主任便替他说项了,结果总算勉强挨进备取名单内,也人学了,但是我的姊姊眉英却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该是多么的光荣!
他很爱我的姊姊,真的,因为她正受着无数人的钦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里去玩,她去过一两次,鸣斋先生非常奉承她,说是女孩子会读书真是难得的,将来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个贤母,教出儿子来做了官儿她还不是一个太(大)夫人吗?他赞成女人读书,因为读了书可以教训儿子,他又叹气说是承德的母亲连一个字也不识,怪不得承德这孩子在学校里算学总弄不好,没有知书识字的根来帮他做做习题,叫他一个小孩子自己怎么应付得来呢?
却说这次承德从顽童包围中把我救出来,送回家里,母亲也爱他的聪明漂亮,叫他多来玩,以后他就同我们更加亲热起来了。
金钱究竟是好东西,有了它,人们便可以表达情感,就算至亲如母子吧:儿子买东西送了母亲,总可以显出他的孝心;母亲买东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爱的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钱,或用金钱购物以赠人,总是不会有什么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亲知道这些,他就拿出钱来替儿子买友谊以及种种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亲,也不得不为他的厚重礼物而欣喜。
我当然更不能例外啦。一个清苦出身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质诱惑的,因为她一向缺乏它们,所以见了它们便倍觉神秘与富有吸引力。喜欢他所送的东西,自然连带喜欢他本人了。我与承德渐渐熟悉起来。
我叫他哥哥,他叫我小眉。他说:“你比你的姊姊倔强得多了,将来嫁了人可不要打丈夫呀。”
我咋(害羞地对)他(说)道:“瞧你又瞎说了,哥哥,你的嘴里总是没有好话讲。”
姊姊坐在一旁做平面几何,这时却也回过头来偷看我们一眼,暗自抿着嘴笑了。
母亲说:“小眉是个阴阳怪气的丫头,不知道将来她会变成怎么样,只有我们的眉英倒是斯斯文文的好女孩子,就是我怕她太本分了,在这个社会上去吃亏的。”
承德没有话说,只望了我姊姊一眼,立刻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不停。
第三部分
第25节:同乐会中(1)
七、同乐会中
就在我姊姊初中毕业的那年,学校里开一个同乐会,节目规定有话剧,舞蹈,魔术等等。眉英她们一级决定演好《孔雀东南飞》,由眉英饰兰芝,承德也在其中扮演一个不很重要的角色,但却叫他做事务主任,因为他的爸爸可以帮他借不少衣服及台上应用的道具,学生团体没有钱,做事务的人不但捞不着外快而且还要贴车钱等等,所以大家就叫这位钱庄小开黄承德来担任了。
承德自是欣然从命的。连鸣斋先生也觉得高兴万分,儿子可以当事务主任了,自然应该玉成其美,因此他把长袍马褂瓜皮小帽之类统统借给他们用去了,虽然知道这些青年们都毛手毛脚,容易把东西弄脏,但是他也不可惜,儿子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呢,只要他能够成功,只要他受人注意,只要他将来能够为黄氏祖先争光,他是情愿花费任何代价都不惜的。
同乐会开幕了,先是校长致辞,报告学校情形,观众当然不大感到兴趣。那天我同母亲也往看,因为去得早,所以坐在前排。好容易盼到上演好《孔雀东南飞》了,啊!我真想不到姊姊会做得这样的凄婉动人。她受着恶婆婆的压迫,丈夫在旧礼教观念下,对她也爱莫能助。他不敢为她担当这个不孝的恶名,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母亲的举动是不合理的,但是他想不到反抗,最后却是把她当作一个牺牲品来“休”掉了。我不忍再听她的哀哀的告辞:“当我初来的时候,小姑才能扶床而走,现在我要去了,看看小姑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大。”她的青春年华就在“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的劳而无功情况下白白牺牲了。回去以后,她的母亲也是使她不能安定住下来,哥哥逼着她去嫁给府君的儿子,拿她来做自己巴结上司的工具,终于她死了,赚得无数观众的辛酸之泪,我与母亲也撑不住哭了。
这时候承德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商人走过来,说:“这就是家父。”我母亲不好意思地急忙拭干泪痕,叫我喊鸣斋先生为“老伯”,我照着喊了,声音还带些哽咽。鸣斋先生说:“大小姐的戏做得真好,如此贤淑的女性,真是难得的。”我不知道他是在称赞我姊姊本人贤淑呢?还是在称赞她所演的角色兰芝的贤淑,只见承德笑嘻嘻地说:“她是我们一级里的高材生,品学兼优的。”自然我的母亲也同他们客气了几句。
以后就是仇莲华小姐的海神舞。她的头上缠了许多银丝,身披粉红舞衫,转来转去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肤色不大白,但是眼珠却活动,一溜一溜的想勾人魂魄。鸣斋先生看了摇头道:“这种妖怪似的女学生,怎么也叫她上台丢丑?”承德慌忙替她辩护道:“这是在跳海神舞,海的女神!”鸣斋先生冷笑道:“什么海的女神,简直是妖怪,河蚌精!”承德不敢多说,只得一笑而罢。
我说:“妈,我们要到后台去看看姊姊吧。”承德笑道:“不用去。我刚才正在化装室里,看见你姊姊下来了,兀自呜咽着,大家一哄而前向她庆祝她的成功,你姊姊更加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容易由我哄她转悲为喜了,此刻想已卸妆完毕,她还有别的事,我们不用去吵扰她。”母亲在穷也说:“是的,让她好好儿做事情要紧。”又说:“小眉,别多讲话,台上要表演魔术哩。”
于是承德也跑进去照料一切了,鸣斋先也不愿回去,便挤坐在我们的旁边。他一直不停的赞美着姊姊,说是如此贤淑女性,讨她做妻子是顶幸福的,又说她既有学问可以帮助丈夫的事业成功,又可以教导儿子。啊,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更了不得的。
母亲听了似乎很难为情,又不会多客套,只好笑着说:“她今年才十五岁哩,虽然初中可以毕业了,女孩子家到底不中用。”鸣斋先生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的,最后才轻轻说道:“比我们的承德少两岁,承德因为在店里读了几年古书,所以入学得晚了,恰好与她同级。”母亲没有话说。
最后姊姊才笑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