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09期-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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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他想还是应该稳住,找个犯人好好聊聊。可是,找谁最好呢?找黑皮!脑子里马上又浮现那个无皮无血的东西!那东西留给他的印象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于是,开始寻觅黑皮。
黑皮正在抡着大锤,光着上身,矫正大梁。那梁显得格外厚重,是辆载重大卡车的。卡车因祸毁了尊容,正苦着脸看着黑皮一身油光发亮的肌肉。黑皮歪叼一根香烟,却又没有时间吮吸,只好听凭香烟灭了,变成嘴角的一种装饰。汗水顺着脊梁流下,画出一道道的线条。线条重复交叉着,旋成一朵朵的汗花。汗花随着肌肉蠕动,时开时闭,时曲时圆,花样真是瞬息万变,使人觉得奇巧诡谲。突然,砰的一声响,铁锤砸在了地上,黑皮慢慢地抬起手臂,潇洒地甩了一把汗,从容地走到排风扇前,任那猛烈的机械热风将那清清亮亮的汗花抖了一个干干净净。他已把大梁矫正好了。
“休息了?”教导员凑过去搭讪道。
“有事做事,无事歇气。”黑皮根本就不想为自己的这次休息作点什么说明开脱。
“只要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舍得干的。使大锤是体力活,是要流点大汗的。劳改嘛,就是要用辛勤的汗水洗涤灵魂上的污垢。你——不但要注意劳动改造,还要注意思想改造。”教导员开始振振有辞。
“我本来就是个做工的。我的本分就是做工。做工就会要出汗。出汗洗不洗涤灵魂,那就讲不清楚了。我在外面天天做工,天天出汗,灵魂洗得干干净净,还是要进来搞几年。”
“你犯的是什么罪?”教导员这是明知故问。这种方法有利于罪犯记住自己的罪行。
“伤害。刀子捅人。”黑皮老老实实回答。
“个人主义!资产阶级英雄观!”教导员马上一针见血。
一边旁听的一个犯人也快嘴快舌地吆喝起来:“黑皮为了老婆坐牢,英雄难过美人关。”
黑皮苦笑,斜他一眼,又收拢目光对教导员:“我不晓得什么观。反正那家伙把爪子伸到我老婆屁股上了,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何况是他先动刀子,我当然也不会松包。我不晓得教导员,要是别个搞你的老婆,你到底会如何办?”
“……”
教导员一时竟目瞪口呆。
教导员觉得这些人真是太缺乏教育了。真是太缺乏教养了。太缺乏正确的人生观。他们不懂人生的价值,不懂人为什么而活,鲁莽,凶狠,愚昧无知。抓紧抓好他们的教育无疑是自己的神圣职责。应该多开一些会。应该多给他们讲讲人生该明白的道理。
于是,接二连三的,犯人们刚刚吃完晚饭,“去——去——”的哨音就响了起来。教导员又要给他们讲解人生的道理了。讲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为全人类的解放奋斗。讲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对美好的前程充满憧憬。讲共产主义的人生价值——在于为社会多做贡献。讲共产主义的伦理道德——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讲共产主义的人格情操——把壮丽的青春献给人民。等等,等等。而每次讲课的开头总是:“今天——开个全厂的犯人大会——”
时间长了,犯人对教导员所讲过的一些话,都能倒背如流。
好不容易,有一天,劳改队的政委来了,视察时随口问道:“晚上,你们做什么呀?”
立即就有犯人抢答:“开会,开会,再开会!”话里带有不满。
“必要的会是要开的。”政委哈哈一笑,说。
“是不是能一个星期也看那么几次电视?”
犯人们都纷纷请求。
“可以,可以。发给你们的电视机就是为了看的嘛!”政委还是笑着说。
“好久没看电视了!”几个犯人喊了起来。
“今晚安排做什么?是否安排看电视?”政委还是笑着问。
“今晚还是我们今天——开个全厂的犯人大会——”
有人惟妙惟肖地学着教导员的腔调。
政委仍是哈哈一笑。政委在劳改战线上已经干了一辈子了。他当然从这些话中听出了一点什么东西。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好长时间再没有召开犯人大会了。
今天晚上看电视,而且是武打片。
犯人最爱武打片,而且打得越猛越好,打死的人越多越好,全是些幸灾乐祸的家伙。虽然他们也知道片子里的那些人血,一点一滴都是假的,不过是些红颜料,终归死不了一个人,但是还是喜欢看,还是把那些假东西全都看做是真的。据犯罪心理学家分析,这就是所谓的心灵空虚,这就是寻找刺激的表现。给人刺激的。
还好,今天晚上武打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看的人自然多得很。刚一收工就有人往操场上摆凳子,你争我抢,占位子。等到吃完晚饭后,位子已经占完了。
黑皮没有去操场,照常收工,踏进监房,仰面朝天,床上一躺,抽完一根烟再说。然后,掰着指头一算,劳改的日子又少了一天。接着,就是操起饭碗,去喝水,去吃饭。饭碗特别大,虽然与那脸盆相比,顶多只能算是小的。饭菜统统倒在一起,稀哩哗啦,筐进肚子,算是完成了一个任务。再接下来,就是洗澡,提桶井水,哗地一下,也就洗得差不多了。洗衣更是快得恶,三下两下,顺手一甩,衣服就带着一串水珠挂到了生锈的铁丝上。这些事情搞完,电视已经开始了。黑皮就去看电视。
荧光屏前挤满了蚂蚁一般的人头。要想提张凳子坐下,只能骑到别人头上。这就只好站着看了。大约站了那么一会,一根烟的功夫吧,黑皮突然眼睛一亮,发现前方不远之处,居然空着一张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去坐了再说话。跟着,就是左挤右撞,一大屁股贴上了那张空着的凳子。
“喂,喂,喂——这是脑膜炎的位子!”
旁边有人低声地带着威胁在警告。
黑皮侧过头看看,是那外号叫猴子的。
“喔,你帮脑膜炎占位子,就不帮我占位子?”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配不配!”
猴子虽然瘦不伶仃,却是阴阳怪气得很。
“我有什么不配的?他劳改,我也劳改。”黑皮丝毫不动声色。
“等他来了就晓得你配还是不配了!”猴子继续低声威胁。
“我哪个都不等。”黑皮依然不动声色。
弱肉强食在当今社会多少还是存在着的。要想大鱼不吃小鱼,要想小鱼不吃虾子,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社会主义的所追求的物质文明,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社会主义的所倡导的精神文明。劳改队也不例外,要论情况就更坏:亡命之徒,比比皆是,脚镣手铐和电棒于他们是家常便饭,哪怕铐上一年半载,依然照旧恶习不改。这种人在劳改队总被拥戴为“立棍”,然后以他为核心,形成一个小圈子。小圈子里分工细腻,出谋划策有军师,跑腿伺候有下人,每当圈子与外围有了磨擦和纠葛,“立棍”的就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打开脑壳也不回头,直到胜者成了王,直到败者为了寇,方一声号令,鸣金收兵。不过,平时一切小事,“立棍”的都不用操心,自会办得熨熨帖帖:洗脸,有人打水。吃饭,有人送来。穿着,有人准备。看电视,有人搬凳子。
猴子提到的脑膜炎就是一个“立棍”的。脑膜炎也是一个外号,他自然有真名实姓。此人生性极为横蛮,做事根本不想后果,凡事只须两句话没有对上他的路,就会拔出拳头相现。他刚一进劳改队就因与人发生斗殴铐进小号子整整半年。后又因为偷跑越狱被政府一下加判两年。由于这段英雄历史无异脑炎患者所有,故而也就得了这个脑膜炎的英雄称号。脑膜炎成了“立棍”的,自然有人为他服务。每次厂里一放电视就有人会替他抢位。若是想看,他就去看。不想去看,凳子空着,其他人也不会去坐,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黑皮也是不怕死的。不过,刚进劳改不久,还无机会表现自己也是一块“立棍”的料。眼下,居然有张凳子,并且无人胆敢来坐,他一坐下当然也就不会轻易起来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郭靖和白头纱人争亲。二人都想娶东邪之女。犯人们看得如醉如痴,发出一阵一阵叫声,拿不定偏向哪方为好。
在这一片叫声之中,脑膜炎正伸手摸牌。饭后,他还没抹嘴巴,就被拉到牌桌上了。这事也很给他刺激,一开头就赢了几手,人正处在兴头之上,也就忘了去看电视。后来,情况急转直下,输了,输了,又输了。他并非是一个傻瓜,还未完全智力低下,知道再输就要亏本,正想找个借口开溜,正好这时操场那边传来阵阵叫好之声。喊声一下提醒了他,便说:“电视蛮好看。电视好看,看电视去!”说罢,不待对方开口,丢下扑克一溜烟了。赌博本是禁止的,何况是在劳改队。几个牌友见他开溜,谁也不敢起身追他,只好认命,拉倒算了。
眨眼,他就到了操坪,掀开看电视的人群,见鬼,不见空凳子。
“好啊,好啊——猴子,猴子——你没帮我摆凳子!”立即,他就喊了起来。
猴子马上应声答应:“摆了,摆了,在这里呢!黑皮坐了,他不走开!”
“要他马上跟我滚开!”
“他说——你也是劳改犯——”
猴子有意挑起事端。
顿时,眼睛就鼓圆了,三下两下,挤了过来,一步立到黑皮跟前,劈面砰地就是一拳,打得黑皮眼冒金花,使他一下就体验到甩下梅花桩的耻辱。
必须洗掉这耻辱!
黑皮随即一弯腰,操起身下的板凳紧紧抓住两只凳脚,朝着脑膜炎的脑壳,使劲一砸,痛快极了,立时就见一股鲜血,溅在电视荧光屏上。
人群哄地一下大乱,你拉我,我推他,倒了一大片。
脑膜炎是亡命之徒,岂肯见血就认输?他“好呀好——”地大叫一声,腾空而起,扑过去,一把抓住黑皮手中那板凳的另两只脚,板凳随即一声闷响,咔嚓一声,撕成两块。
又一个回合开始了。
不少犯人上来扯架,很快形成两个人团。一个以黑皮为中心。一个以脑膜炎为中心。
另一些犯人则大喊大叫:
“报告干部,打架了!”
“报告干部,打架了!”
“……”
劳改队虽有干部,若与犯人比起来,人员毕竟很有限。即使人员很充足,也无人愿整日整夜与犯人呆在一起。如果真是整日整夜与犯人们呆在一起,岂不自己也就成了不是犯人的犯人吗?所以,过了好一阵,教导员和一些干警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平息了这场恶性事故。脑膜炎的脑壳如同一只砸开了的西瓜。黑皮被带到办公室。
“你为什么要打人?”教导员气得眼睛血红。
“他先打我,我才打他!”黑皮理直气壮地回答。
“哎呀,人家的脑壳都打开了,你的理由还蛮足呀!”教导员长叹一口气。
“本来就是这样的!”黑皮越发理直气壮。
“就凭你的这个态度,就非从重处罚不可!”教导员啪地一拍桌子。
“去——去去——”
集合哨又响起来了。
今晚又要开一个全厂的犯人大会了。
这已是全厂犯人们都能预料的事了。
大会上,教导员气愤填膺地照例说了开场白后,便宣布黑皮行凶斗殴致使他人头顶开裂,给予带铐禁闭反省。
黑皮被带进了小号子。黑皮对这种小号子还是非常陌生的。小号子与看守所也是不大一样的。一个人关一间房。若与看守所相比,算是非常优待了。就是房子小了点。大约那么一米五宽,大约那么两米来高,大约那么两米来长。没有窗子。据说冬天在里面还是非常不错的。不要出工。天天睡觉。夏天就不好受了。夏天蚊子群不舍昼夜连续攻击,使人无法闭上双眼。何况带铐禁闭者,已经丧失还击能力。那就更加了不得。只好自己忍受了。当然,这是罪有应得,理当如此,情亦如此:蹲小号子的犯人,都是无视监规的,都是酿成大错的,都是态度不好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半个月面对一张铁门,半个月环顾几堵白墙,即使再不想事的人,也会多少想点事了。至于都会想些什么,那就各自大不相同。黑皮想到自己的父母都已年过半百了,煤气怎样拉回家的?是老婆?老婆眼下在干什么?会不会又结识了什么新的男朋友,正玩得不亦乐乎?还有一个从未想过现在却在老想的问题,就是那小子怎么会偏偏摸他老婆的屁股?记得歇气闲聊的时候,有人就曾这样说过:“母狗不翘尾,公狗不爬背。”难道……难道……他的老婆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为她坐牢值得吗?活在世上也真是:软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