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狂欢-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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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这剩忘八”时,又有批云:“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12页。
其实《红楼梦》借鉴《金瓶梅》并与之酷似的地方,如前所述远不止这三处。但这三处别有意义,尤其是第一处两相比较,更能见出小说的本质特征。“壸奥”一词源出班固《汉书·叙传答宾戏》:“究先圣之壸奥”,这里指作品“精微深奥”之所在。脂评“《金瓶》壸奥”云云,实为比较秦可卿之死与李瓶儿之死所得出的结论。对之前贤有过种种论述,我觉得阚铎《〈红楼梦〉抉微》的意见值得重视(该书1925年由天津大公报馆印行),阚氏将可卿丧事与瓶儿丧事逐一作了比较,兹引叙如次:
《红》十三回叙可卿丧事极力铺排,不但突出凤姐等人且较贾母为阔绰详尽,若按辈分支派言之,无论如何不应将此事如此叙法。然作者深意可想而知。
《红》书历叙侯伯世交之吊奠,《金》书历叙乔皇亲、宋御史、黄主事、杜主事、两司八府官员及吴道官、本县知县等十余起之祭礼。其证一。
《红》书秦氏丫环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触柱而亡,贾珍以孙女之礼殓殡。小丫环名唤宝珠者,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金》书六十三回瓶儿死,强陈敬济做孝子,又云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其证二。
《红》书“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云云。《金》书于瓶儿临终梦见花子虚索命,六十二回潘道士遣将拘神之后,说“为宿世冤恩,诉于阴曹,非邪祟也。又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云云,皆指冤孽而言。瓶儿丧事之中请“报恩寺十一众僧人,先念倒头经;又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斋坛;又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念经”云云。其证三。
《红》书铺排丧仪题衔捐官,与《金》书如出一手。《红》书之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即《金》书之诰封锦衣西门室人李氏柩也。其证四。
《红》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固以见凤姐理事之才,亦以见东府办事之郑重。《金》书之叙瓶儿丧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韩伙计管帐,并派各项执事人等,与《红》书所叙大同小异。其证五。
盖西门暴发而妻妾中之得用头衔只此一次,贾家世胄而妇女之得用头衔亦只此一次。锦衣与龙禁尉同一性质,更不待言。其证六。
《红》十四回北静王路祭一段,按《金》六十一回瓶儿之殡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试以吴道官作为北静王,闭眼揣想,当日情形如出一辄。其证七。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18、719页。
可见两书都以一丧事作为各色人物活动的枢轴,种种世相焦点,而真正做到“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
《金瓶梅》中西门庆到李桂姐所在的丽春院喝酒泡妞多次,光列入回目的就有第十一回“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五回“狎客帮嫖丽春院”、第二十回“痴子弟争锋毁花院”,每回都带有应伯爵等一伙帮闲之徒,都很热闹。从脂评的口吻判断,其所指当是“西门梳笼李桂姐”之初。“梳笼”的“仪式”在第十一回,热闹的场面却在第十二回,“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潘金莲写信去催他回家,李桂姐却吃醋撒娇,应伯爵等凑份请酒说和,才闹哄了一场:
宴饮图
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顷,拿了七钟细茶来,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朝天子》: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4)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下把众人都伤了。
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一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吃去了。(第十二回)西门庆在李桂姐那里吃酒之所以热闹,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天下第一帮闲应伯爵在其间插科打浑。《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在冯紫英家喝酒行令之所以热闹也得力于呆霸王薛蟠起哄。为省篇幅,只取薛蟠所说“小品”于斯: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第二十八回)以今日观点视之,应伯爵与薛蟠两人都是著名小品演员,但应伯爵是装疯卖傻,而呆霸王则是真有点呆。应伯爵的小品善意地嘲弄了西门庆与李桂姐,而薛蟠的黄段子(全书中少有的例外)只能反衬宝玉们的雅致。在《金瓶梅》的这场闹剧的主角是西门庆与李桂姐,而在《红楼梦》的这场宴席的主角当为宝玉与唱小旦的蒋玉菡,从在洗手间互赠礼品聊表“亲热之意”判断,他们似乎有“同志恋”之嫌,所以回目叫“蒋玉菡情赠茜香罗”,所以薛蟠大叫:“我可拿住了。”两相比较,尽管两者都热闹,而《金瓶梅》热闹得有些粗俗,《红楼梦》热闹得有雅趣。脂评问:两者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不才如此解读,不知脂君满意乎?
春梅姐正色闲邪《金瓶梅》第二十二回写春梅与琴师李铭的冲突: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惠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春梅道:“情知是谁?叵耐李铭那忘八,爹临去,好意分付小厮留下一桌莱,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忘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去了。忘八见无人,尽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那忘八见我要喝骂起来,他就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忘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忘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忘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忘八脸打绿了!”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5)
“把忘八脸打绿了!”当作何解?是脸色被打得由红转紫转青转绿?抑或因王八与戴绿帽子的说法相似,于是以绿色为王八之标志颜色?《红楼梦》第六十六回写柳湘莲因不信任东府的生活环境,而私毁与尤三姐的婚约,他与宝玉有段对话: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
何谓“剩王八”?是剩余的王八,还是王八的王八(如同奴才的奴才之谓)?只知道尤三姐闻之则饮剑自杀。可见此话杀伤力之强大。脂评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谓也。
将上述三段脂评联系起来看,笔者认为:以奇极趣极之文,去写现实生活中诸如婚丧起居乃至饮酒行令之类的家庭琐事,去写各类“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以这些“全无安逸”的人物的悲欢离合,去写一个家庭,乃至一个阶层的兴衰际遇——这岂不就是曹雪芹所借鉴、所深得的《金瓶》壸奥所在吗?
就宏观而言,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最突出的表现有两点。其一是以现实社会结构中的一个细胞——家庭,为舞台,去展现一个时代。谢肇浙有《〈金瓶梅〉跋》云:“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臾逢迎,奴佁之嵇唇淬语,穷极境象,意快心。譬之范公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极言西门庆之家这一个细胞与社会躯体的血肉联系。同样,《红楼梦》追其芳踪,也以贾府一门之兴衰枯荣写出了一个封建末世。诚如二知道人所说:“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太史公之书高文典册,曹雪芹之书假语村言,不逮古人远矣。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假话村言不啻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