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狂欢-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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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金瓶》壸奥,奥在何方
金瓶梅:鲁迅视之为人情小说的开山之作
《风月宝鉴》中的贾宝玉或许是西门庆一流的人物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
人情小说,是中国小说艺术世界中的一大家族。为人情小说确立文艺学概念的是鲁迅。他说:
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鲁迅全集》第九卷第179页。
鲁迅的论述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所谓“人情小说”,主要依据或衡量标准在这派小说的题材为“记人事”:叙述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的故事;描摹世态,见其炎凉。(鲁迅在《变迁》中说得更流畅,说其“大概都叙述些风流放纵的事情,间于悲欢离合之中,写炎凉的世态”。)
其二,人情小说在明代是与“神魔小说”相对而言的。它与神魔小说的区别就在于其虽“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也就是说,“因果报应”的模式或许是两者所共有的,但神魔小说以“灵怪”出之,而人情小说则不甚言灵怪——只偶尔借用以强化对世态炎凉的艺术表现。
其三,人情小说之源头可追溯到宋代说话艺术中的“银字儿”。“银字儿”即宋代说话艺术四大家之一的“小说”。耐得翁《都城纪胜》中有“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的说法,因而它对后世小说最富影响力。但“小说”到底包括哪些内容,学术界的看法却颇不一致。以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的意见,其包括“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胡氏考证,“银字儿”在唐是“应律之器”,至宋渐离乐律而变为“哀艳腔调”的代名词,因而“银字儿”(小说)中的故事多哀艳动人。
其四,人情小说,也可称为“世情书”。鲁迅文中“或亦谓之”者,即清初著名小说评点家张竹坡。在张竹坡之前之后都有人说《金瓶梅》是“描写世情”,“寄意时俗”的,但第一个明确将《金瓶梅》命名为“世情书”的是张竹坡,因而受到鲁迅重视,并从那里引伸出个“人情小说”的概念,其实艳情、才情小说亦可包括其间。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并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全集》第九卷第180页。
由此可见鲁迅是将《金瓶梅》作为中国长篇人情小说的开山之作来论述的。
《金瓶梅》所打破的传统小说观念(1)
作为长篇人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的出现,引起了中国小说观念与创作方法的重大变革,引导着近代小说的萌生。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有句名言,曰:“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传统思想”并非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指政治思想或伦理思想,而当指传统的小说观念;那“传统写法”就是传统的创作方法。在中国小说史上打破传统的小说观念与写法的,当然以《红楼梦》最为突出,却远不只《红楼梦》一本书。当它们打破了既有的小说模式并成为新的模式时,一方面各自产生了一大批追星族,一方面又依次被后来的杰作所再打破。正是这种打破与再打破的运行机制,推动了中国小说的波浪式前进。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也打破了其以往的小说包括《三国》、《水浒》、《西游》所代表的小说观念与写法,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而成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
《金瓶梅》是纯粹的文人小说,没有如同《三国》、《水浒》、《西游》那种由市井讲说到文人写定的创作过程,但对它之前种种作品都有所借用。这种借用频率较高,因而有些论者不免为之所迷惑,并据此将《金瓶梅》说成是与其他三大奇书一样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作品。持此观点者最典型的当数徐朔方先生之《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他》(齐鲁书社1988年1月版)。其实将由市井讲说到文人写定的创作过程,称之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庶几能成立,但将之作为对《三国》、《水浒》、《西游》写定本的称谓,则似不妥。因为写定本虽不排斥市井讲说时代的影响,但写定本风格形成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还在于作为写定者的文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学者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沈亨寿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的意见,认为“四大奇书”都是文人小说。《金瓶梅》与其他三大奇书的区别在于它是文人独立完成的长篇小说,而没有经历市井讲说的演化过程,这倒是颇有启发性的。杨义将这“没有经历市井讲说的演化过程”却“借用了前代某些作品的某些肢节”的写作方法,称之为戏拟谋略,是颇有见地的。他说:“戏拟乃是对传统叙事成规存心犯其窠臼,却以游戏心态出其窠臼”,是一种“创新手腕”,因为“戏拟谋略的采用乃是受现实生活的刺激,认清了旧叙事模式的不适用,因而在叙事模式和生活的错位之间采取嘲讽心态。戏拟式的嘲讽是一种新鲜的智慧”杨义《金瓶梅:世情书与怪才奇书的双重品格》,《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
《金瓶梅》所戏拟的对象世界是相当丰富的。韩南有《〈金瓶梅〉探原》(徐朔方编选《〈金瓶梅〉西方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版),徐朔方有《〈金瓶梅〉成书新探》,对之有过翔实的搜寻。
而周中明师不仅从《宋史》、《宣和遗事》、《泊宅编》、《皇宋十朝纲要》、《续资治通鉴》、《明史》、《明清进士题名录》等书中发掘出《金瓶梅》七十五个人的传记文献;还将《金瓶梅》对前人小说题材的因袭、改造列表统计就更加清晰。
表明一百回中有四十回是有移植、改编他人之作的现象的。至于从《盛世新声》、《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等曲选中,引用套曲20套(其中全文引用的有17套),清曲103首,尚未计算在内。周中明《金瓶梅艺术论》第285—288页,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不过,这里重点要讨论的是《金瓶梅》对《三国》、《水浒》、《西游》的戏拟,这样会更清晰地发现《金瓶梅》到底打破了哪些传统的小说观念与创作方法。
《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在玉皇庙昊天上帝座前焚烛跪拜宣读的疏文有云:“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显然是对《三国》以“桃园结义”开篇的戏拟。《三国》中刘、关、张经历各异,萍水相逢,一旦结为异姓兄弟,他们把“义”置于万里江山之上,而且为之献出生命,从而将“义”发挥到了极致。然而西门庆之流在堂皇地重复着三国英雄“生虽异日,死冀同时”之类誓辞之际,已有应伯爵诸人在集资酬神的银两上作了手脚,结盟之后又有西门庆对花子虚的占妻谋财,西门败落后应氏之流的落井下石等。这“以卑鄙嘲笑崇高的悖谬”,表明戏拟对象——桃园结义的理想,已在市井世俗的冲击下土崩瓦解了。
同理,《金瓶梅》第五十七回“闻缘簿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嗔”,未必不是对《西游记》取经故事的戏拟。那被永福寺长老说动了心,喜舍千金的西门庆,一壁厢恭恭敬敬地念:“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的疏文,一壁厢与吴月娘口吐狂言:“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将神圣的佛祖也市井化了。市井铜臭气侵染了宗教信仰,信仰的追求就转化为信仰的游戏了。信仰游戏比信仰危机失落得更加彻底更加悲凉。
相对而言,《金瓶梅》对《水浒》的戏拟则更全面。据黄霖在《〈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一辑)中统计,两书相同的人名有二十七个,相同或相似的大段故事情节有十二段,《金瓶梅》还抄了或基本上是抄《水浒》的韵文有五十四处。这里只须取《金瓶梅》的前十回,与《水浒》相应的情节“武松杀嫂”(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回)相比较,就不难发现戏拟者与被戏拟者之间的明显差异。
《金瓶梅》所打破的传统小说观念(2)
故事安排。《水浒》中武松除在第九回景阳岗武松打虎中有集中的描写之外,其故事几乎与梁山事业共始终,《金瓶梅》仅截取其打虎与杀嫂部分情节。即使是所截取的打虎一段,《金瓶梅》也未如《水浒》作正面描写,而只是由市井人物在茶余酒后以闲话的方式出之,使之成为“序幕人物”引出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这样安排,一为显得更加真实,二为转换故事主角。诚如张竹坡说:“《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像是’,一个‘又像’,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②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47、450页。这是说从侧面写武松打虎比正面描写或许更为令人置信。张竹坡还说:“《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意在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②这就是说,在《金瓶梅》的艺术世界里英雄让位于小丑,崇高让位于鄙俗。
结局安排。《水浒》第二十六回让武松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亲手格杀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为兄复仇,了却此案。而《金瓶梅》在第九回让武松在狮子桥下酒楼打死的不是西门庆,而是替死鬼李外传,而真正的魔鬼西门庆却略施小技叫武松充军到孟州去了。可见猛虎易打、小丑难治,小丑竟“猛”于虎,真是如之奈何!诚如文龙所说:“《水浒传》已死之西门庆,而《金瓶梅》活之;不但活之,而且富之贵之,有财以肆其淫,有势以助其淫,有色以供其淫,虽非令终,却是乐死;虽生前丧子,却死后有儿。作者岂真有爱于西门庆乎?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触而为此事?”武松在第九回(二十九岁)被发配,到第八十九回(三十三岁)遇赦,此时西门庆已纵欲身亡,武松只赚杀了潘金莲。文龙说:“须知武松今日之所杀者,非武植之妻,乃西门庆所十分宠幸,临死不能忘情之六娘也。杀西门庆爱妾,又何异杀西门庆乎?使西门庆尚在,其肝肠寸断、心脾俱碎,当更甚于颈下之一疼,阅者亦可无余憾矣。”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646页。亦可见《金瓶梅》的主要故事是在武松充军期间暴发起来的。
人物形象。如武松,从《水浒》到《金瓶梅》,打虎英雄竟成了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不免有些滑稽,但有这点滑稽的调剂,便使武松的形象更世俗化、平民化、生活化了,再不像《水浒》中的武松只是“给人瞻仰而不是给人议论的”神人了。再如潘金莲,《水浒》中只作为武松的配角,只作为“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作了粗略的介绍与描写,至《金瓶梅》则从其眉、眼、口、鼻、腮、脸、身、手、腰、肚脚、胸、腿等各个部位,画出了潘金莲其人的风流妖娆;从弹唱、针指、知识等多侧面写出其聪明才智;从表到里,从主体到客体,从出身到归宿,多层次地刻画了潘金莲的性格结构与命运,塑造了一个无比丰富、无比生动而又极为真实的性格世界,这则是《水浒》中的那个潘金莲所无法比拟的。
可见,从《三国》、《水浒》、《西游》到《金瓶梅》,中国小说的创作已由写历史故事变为“直斥时事”,由写天下大事变为写家庭琐事(以至床笫之事),由写奇人奇事变为写凡人凡事,由匡时救世变为愤世嫉俗,由呼唤英雄到专写小丑,由审美到审丑,从而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讽谕小说之先河;从而使小说从史的樊篱、教化至上的樊篱、类型化的樊篱中走出来,成为有独立意义的近世小说。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