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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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批评政道。我说的是那些介于领主和人民之间,表面上奉公守法,实际却在浪费公帑的官员。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着休闲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还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图?是谁给你这个特权的?”
“……”
“侍奉领主要尽忠,对待人民要尽仁,这不是官吏的本分吗?然而,不顾农事荒废,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务,竟然偷闲享受,饮酒作乐,挟君威劳民伤财,这可以说是典型的恶吏!”
“……”
“你把我的头砍断,拿给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说道,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有头来而已?辉政大人和我从妙心寺茶会以来就成为好友,在大坂① 地区,还有大德寺,都经常见面呢!”
八字胡泄了气,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无法判断泽庵的话是真是假。
“先坐下来吧!”
泽庵故意让他喘口气,接着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些面粉等土产,跟你到姬路城的辉政大人那儿对质。但是我最讨厌敲诸侯的门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时候,说出你在宫本村的种种恶行恶状,他可能会要你切腹!所以,刚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当武士的人,不能顾前不顾后,这正是武士的致命点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有没有读过《孙子》这本书?这是一本兵法书。武士不应该不知道孙子的。关于这点呢!我现在正想给你上上课,教你如何不损兵折将就能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关系到您的天职!仔细听好……来!请坐。阿通姑娘!再给他倒一杯。”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岁。泽庵三十几岁,八字胡已四十出头。然而,人之间的差异,不能以年龄来计算。它跟个人的资质,以及资质的磨炼有关。平常修养锻炼所造成的差异,可能是天壤之别。
宫本武藏 地之卷(21)
“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来耀武扬威,现在则像只猫一样温驯。
“原来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是知交,刚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很可笑,但泽庵并没有因此穷追猛打。
“好了好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武藏?总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关吗?”
“您说得对……”
“武藏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这些都不打紧,可是……”
“哎!这事已经……请别跟我主人辉政大人提这事。”
“要我保密是吧?这我知道。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喊着要搜山,拖久了,农民会更穷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种。”
“的确如此。我心里也在着急呀!”
“你只是毫无对策,是吧?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丢脸!”
“的确太丢脸!我说你们无能、好吃懒做,实不为过……不过,我这样指责你们,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保证三天内抓到武藏。”
“什么?……”
“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从姬路调来数十名援兵,再加上农民、足轻,总共两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劳无功……”
“真辛苦你们了!”
“还有,现在刚好是春天,山上还有很多食物,所以对武藏有利,对我们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这样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说由我来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啦!对了,阿通姑娘也去吧!两个人一定够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泽庵一天到晚开玩笑度日吗?”
“抱歉!”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兵法。我虽然是个和尚,但还懂一点孙吴的真髓。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观。”
“什么条件?”
“抓到武藏之后,要由我泽庵来处置。”
“嗯……这个嘛……”
八字胡捻着胡子,暗自思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说白话而已,爽快答应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应。
“好!如果您抓到武藏,就任凭您处置。可是万一三天内没抓到,那怎么办?”
“我就在庭院的树上,这样———”
泽庵伸出舌头,用手比划出吊死的样子。
“那个泽庵和尚大概疯了。今天早上听说他答应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里的男仆着急万分,跑到僧房里四处通报。
听到的人都问:
“真的吗?”
有的瞪着大眼问:
“他准备怎么样?”
住持最后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叹息道: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样啊!”
实际上最替泽庵师父担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赖她的未婚夫又八,没想到他却寄来一封诀别书,这比听到又八战死沙场,更令她伤心。而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为是将来丈夫的母亲,阿通才忍耐着侍奉。这下子阿通要依靠谁活下去呢?
她独自在黑暗中悲叹命运,而泽庵是她惟一的一盏明灯。
在纺织房独自哭泣的时候,她把去年开始给又八精心编织的布料统统剪破,还想用那剪刀自杀!后来泽庵让她改变主意,到客房给客人倒酒。泽庵牵着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
然而这个泽庵师父,却做出这种决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紧。想到为了一个无聊的约定,就要让她失去泽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万分。
以她的常识来判断,这二十几天来,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抓不到武藏。现在,光靠泽庵和自己两个人,三天之内要把武藏绳之以法,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约定双方提出的交换条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发过誓。泽庵别过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时候,她不断责备泽庵没有深谋远虑。可是,泽庵却亲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烦,除掉连结因幡、但马、播磨、备前等四个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还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条命,就轻如鸿毛了!没关系,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尽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了!
而泽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猫一起睡大觉呢!
从住持开始,寺仆、杂工,看到她呆滞的面容,都说: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22)
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跟泽庵同行,但无论如何,阿通都无法这么做。
夕阳开始西下了!
中国山脉山下的英田川和宫本村,笼罩在浓浓的夕阳中。
猫从本堂跳了下来。泽庵醒了。他走出回廊,伸了一个大懒腰。
“阿通姑娘!要出发了,准备一下吧!”
“草鞋、拐杖、绑腿,还有药、桐油纸,准备了一大堆!”
“还要带一样东西。”
“是长枪还是刀?”
“你在说什么啦……要带吃的!”
“带便当?”
“锅子、米、盐、味噌……还想带点酒呢!反正什么都可以。厨房里有的东西,全都拿来。把这些挂在扁担上,我们两个一起挑去。”
8
近山比漆还暗,远山则比云母还淡。时节已是晚春,风暖暖的。
到处可见山白竹和树藤,道路两旁雾气缭绕。离村庄越远,山上就越潮湿,像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很舒畅吧?阿通姑娘!”
他们把行李挂在竹扁担上,泽庵挑前端。
阿通挑后面。
“一点也不舒畅。到底要去哪里?”
“说的也是……”
泽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点吧!”
“走路是没关系,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
大概是肩膀痛了,阿通不时的左、右肩更换扁担。说道:
“都没碰到人耶!”
“今天八字胡一整天都不在寺里。他把搜山的人统统调回村里,一个也不剩。跟他约定的这三天,他大概准备袖手旁观吧!”
“泽庵师父,您到底要如何抓武藏呢?”
“过些时候,他一定会出来的。”
“出来之后呢?他平常已经很强壮了,现在又被人包围,难免会做困兽之斗。现在的武藏可以说是个恶鬼,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发抖了!”
“快看……你脚边!”
“唉呀———呼!吓我一大跳。”
“不是武藏啦!我看他们在路边拉了树藤,还用荆棘围了矮墙,所以才叫你注意。”
“搜山的人想置武藏于死地,才设这些路障吧?”
“如果我们不小心,会掉到陷阱里去喔!”
“听到这种事,我吓得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要掉也是我先掉。但是他们只是白费功夫而已……喔!山谷变得狭窄多了!”
“我们刚才经过了赞甘的后山。这里是 原地带了!”
“晚上走路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
“问我路,我可不知道喔!”
“行李放下来一下。”
“做什么?”
泽庵走到悬崖旁,说道:
“小便。”
英田川上游湍急的河水,在他的脚下,由百尺悬崖直泻而下,打在岩石上,发出怒吼的声音。
“啊!真愉快!……自己是天地?还是天地是自己呢?”
泽庵沙沙地撒着尿,仰望天空,像在数着星星。
阿通站在远处,不安地问道:
“泽庵师父!还没好吗?怎么那么久。”
他终于回来,说道:
“我顺便占了卜,问了卦。你看!已经有头绪,所以我问出来了!”
“问卦?”
“问卦是靠易经的理论。这个易,我解释为心易,不,应该叫灵易。综合地相、水相,还有天象,闭上眼睛,就有一个卦,指引我们往那座山去。”
“是高照山吗?”
“我不知道叫什么山,不过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没长树的高原。”
“那是虎杖草牧场。”
“虎杖草……刚好我们要抓山中虎,这是个好预兆喔!”
泽庵大笑起来。
高照峰的山腰,面向东南缓缓倾斜,视野辽阔,乡里称它“虎杖草牧场”。既然是牧场就应该有牛羊,可是,今晚只有微风轻轻抚着青草,不见半只牛羊,显得格外寂静。
“来!在这儿扎营。这会儿,敌方武藏就像魏国的曹操,我就是诸葛孔明。”
阿通放下行李问道:
“在这里做什么?”
“坐着。”
“坐着,能抓到武藏吗?”
“如果挂网子,会连空中的鸟都抓住,太简单了。”
“泽庵师父是不是被狐狸给附身了?”
“生火吧!搞不好会跌下去喔!”
泽庵捡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阿通觉得踏实了些。
“有了火,感觉热闹多了。”
“你很担心吗?”
“这个……在这荒郊野外过夜,谁也不愿意呀……而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刚才上山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好下方道路有一个洞穴。要是下雨,就躲到那里去。”
“武藏哥哥晚上,还有下雨的时候,也躲在洞穴吧?……到底,村子的人为什么要那样视武藏哥哥为眼中钉呢?”
宫本武藏 地之卷(23)
“这是权力造成的吧!越是纯朴的老百姓,越是恐惧官权。因为恐惧官权,所以才会把自己的弟兄赶出家园。”
“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安危。”
“这些人没权没势的,只好宽恕他们!”
“我不懂的是,姬路的武士们,只抓武藏哥哥一个人,为何要那样劳师动众呢?”
“不,要维护治安,就得这样做。因为武藏从关原开始,就一直被敌人穷追猛赶,所以连回村子,都是冲破国境岗哨进来的。他如果不杀看守山中关卡的士兵,并且一错再错,一杀再杀,就无法自保,所以这不是别人惹的祸,是武藏自己不谙世事才引起的。”
“您也恨武藏哥哥吗?”
“当然恨。如果我是领主,一定将他处以严刑。为了要杀一儆百,我发誓一定会让他粉身碎骨。即使他有钻地的本事,我也要刨土掘根,将他绳之以法。如果对武藏太过于宽大,领下的纲纪就会松动,何况现在是乱世。”
“泽庵师父对我这么亲切,没想到内心却是很严厉的。”
“当然严厉。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