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青蔷天-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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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天启也不理会,任他跪着自起,只对董天悟说:“皇兄,我可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是吗?”
董天悟道:“也没什么忙的,都是些腌臜不堪的琐事罢了,劳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顿时撅了嘴,说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难得来一趟,今儿个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问起《隋书》吗?臣年轻时不懂事,又在外藩,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不过,改日臣带殿下出宫,咱们去京师市井里听听《隋唐》话本,这个殿下一定喜欢。”
董天启果然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出宫?你肯带我出宫?太好了!我要去!什么时候?《隋唐》话本是什么?好玩吗?”
他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董天悟只笑着点头,却还未答话,吴良佐已抢先道:“王爷,万万不可!微臣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骑衡’,何况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身负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儿,怎么能有玷尊听?”
董天悟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我随侍左右,多带些人隐秘跟着,谨慎从事,也就是了。京师之内,料也没有这样的高手吧?你不记得了吗?以前我还小……还在北地的时候,不是常跟着父皇微服去听《隋唐》吗?到如今,我还时常想起来呢。”
—董天启本一听“出宫”二字,简直便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待又听得皇兄说“在北地时常跟着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变,便如艳阳天里乌云倒卷,刹那间轰雷隐隐,那股暗色陡然浮现在一个少年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当朝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吴统领说得是。皇兄已然封王开府了,怎还能如此孟浪行事?顾师傅说:天子贵有四海,自然不能与庶民同论。天子有的东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东西,天子也不会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为太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才不负父皇和朝中诸臣的厚望。所以,‘出宫’二字,以后都不要谈了。”
他一个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听时偶发数言,从来也只是“我怎样”、“我如何”的,此时却用上了最正式的称谓—那个“孤”字脱口而出,赫然有种凄凉味道。
董天悟当即住口,诧异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来,毫不闪避,回望他,眼里再已无半分暖意。
许久,董天启方目光一转,已恢复了平日行色,说道:“皇兄,你虽忙,可也该常常在宫内走动走动的……你去看过五弟了吗?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呢!”
第四十三章 兄弟(2)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时方才见过的,的确玉雪可爱。”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认错了人,直抱着皇兄的膝盖,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云淡风轻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他才三岁吧?黄口孺子,蒙昧未开,又知道什么呢?”
两兄弟同时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吴良佐眼见气氛渐渐僵持,连忙又扯了两句闲话,便拉着临阳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却俱言俗务缠身,不住推辞,终是离去了,太子殿下便亲送他们出了建章宫。
待回转入苑,方才满殿跪着的奴才们已各归其位,董天启径直步入寝殿,口中喊道:“锦绣呢?叫锦绣来!给我更衣。”
不一时,便有一个十六七岁,宫人模样的少女亟亟进来,只见董天启已在用力撕扯着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纽结。
“你还站着看?可热死我了!”太子殿下见她来了,跺脚喊道。
锦绣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替殿下将外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粗布青衣—衮龙袍长且宽大,将那件内监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点马脚。
锦绣有些迟疑,问道:“里面这件……也脱掉吗?”
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发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发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支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黏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捡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吗?”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吗?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首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第四十三章 兄弟(3)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嗯”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禁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发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吗?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吗?”
李嬷嬷见小主人发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昧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首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吗?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首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
第四十四章 昭媛(1)
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首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冠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得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吗?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吗?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