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青蔷天-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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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惠妃实在不明白,靖裕帝究竟因何发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宫女跑到碧玄宫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治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内监来报:“宝林沈氏求见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颔首,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该在谁身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沈青蔷,来到殿内。
青蔷依然还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只是脱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发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杨舜华身后。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启儿啊。”
沈青蔷不卑不亢、垂首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发,起身转向内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董天启依然躺在那里,面色惨白,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满脸倦色。靖裕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启儿,父皇来了……”董天启小小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志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血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靖裕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内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缓缓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交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首,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沈青蔷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靖裕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蔷缓缓道:“婢妾初入宫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身沸热莫名,神志混乱,满眼满耳都是异象—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宫讨了符水来,给婢妾连服数日,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第三十六章 符水(2)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水”、“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高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缠缠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妇人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扶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发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发问才不会引火烧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速去!”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
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嘘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姑母,我真冤枉你了吗?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吗?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粲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发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逃过一劫……姑母,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第三十六章 符水(3)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吗?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地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第三十七章 莲心(1)
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幢幢。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通通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首的,不是吗?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吗?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吗?”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惠妃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钩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又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首辅大臣,个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吗?”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赫然在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