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解读生命-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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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1期 … '99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一
山猫直升机已在沙海里飞了四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延起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的野鸭。它显然已经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着。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地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很像是受控飞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了地球人的科技水平!
师长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高鼻子没准在捣什么鬼。不管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应派你们团长去,你知道为啥选中你?”师长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说下去,“你是咱师的团营长中墨水喝得最多的,年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袋,对付洋人没问题;要是面前站个外星人,嗨……”
邝景才苦笑道:“师长,陆军学院里没教过怎样对付外星人,压根儿没开这门课。再说,外星人不说英语。”
“是吗?那你说该谁去?”
“这该是宇宙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和政府首脑们的事。”
师长沉下脸:“那好嘛,这事就交给你,你在一个小时内给我找出一个什么宇宙学家来吧。”
邝景才嘿嘿笑了,讨好地说:“师长,我没说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将无能,将来落个挥泪斩马谡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
师长告诉他,为这次搜索行动,师里配备了最强的装备,进口的山猫武装直升机,空对地导弹,火焰喷射器,燃烧弹。十个队员都是从各团挑出来的军事尖子,还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女军医夏凌凌。看见邝景才微微摇头,师长问:“咋啦?”
“没啥,只是沙漠里不会有专设的女厕所。为啥不派个男军医呢?”
师长根本没理他的要求,但这番话倒是引起他的重视,他立即郑重交待:
“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记着,在沙漠中绝不能让夏凌凌离开你的视线,解手也不行!据我所知,某地质队在塔克拉玛干勘探时,有个姑娘只是到沙丘后解个手,就从此失踪了。勘探队发疯地找,7天后才在一座沙丘顶上找到了她,尸体已经风干,肚子让飞鸟掏尽了。切记我的话!”
邝景才悚然道:“是!”
“另外,脑子里多长根弦。那个大国为啥主动通知咱们?他有这样好的心肠?遇事多往深处想想。时刻与我保持联络,但通话时注意保密。”
这是早上7点的事,9点他们就乘机出发。现在是下午1点,酷日烧烤着赤裸的沙漠,即使在几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热浪。身后的夏凌凌脱下军帽扇着风,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鲜艳的内衣领。邝影才扫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叹息:女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话。其他战士都是衣帽整齐,像驾驶员陈小兵,排长何振洋,维族战士克里木等,他们全神贯注,双手紧握武器,汗珠从军帽下不断滚落。
天边突然出现了很大一片绿地。在沉闷的黄色中飞了这么久,乍一看到绿色,他们都觉得眼前一亮。直升机降低了高度,飞机下面,肉苁蓉和骆驼刺顽强地展示着绿色,几只黄羊被惊动,敏捷地逃向远方。紧接着大片胡杨林扑入视野。这种树生命力极其强盛,它们能生长千年,死后千年不倒,干枯的枝干虬曲向上,像是地狱中冤死者尽力伸出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怪异,本地人常称为魔鬼林。直升机上的人们活跃起来,挤在舱门观赏这奇特的景色。
忽然驾驶员沉声喝道:“营长,你看这边!”
邝景才几乎同时发现了那个爆炸现场。眼前是一片焦黑的树干,它们大多被连根拔起,根朝内,树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圆。圆心在胡杨林的边缘,是一个呈锥形的浅坑。胡杨林外的沙丘被抹平了,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纹。邝景才不禁想起有关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写,两者非常相像。当然,这儿的爆炸规模要小多了。
直升机盘旋两周,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和坠毁的装置。邝景才让直升机在爆炸中心降落,他们跳下机舱,拉开扇形,严密地搜索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很细,沙丘背风处十分松软,连骆驼也无法行走。但现在脚下的沙面显然被爆炸压实了,仔细观察,在沙粒中发现一些极微细的银色金属颗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和机械装置的残骸,在爆心处的浅坑里也没有挖掘到什么东西,仿佛那个星体或飞碟在冲向地面的一声爆炸中被完全气化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确有一个“东西”在这儿坠落,某大国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陨石?某个国家的侦察卫星?或者真的是外星飞船?暂时还是个谜。
夕阳慢慢坠落在沙丘后,酷热几乎在一瞬间消失尽净,寒意渐次升起。邝景才尽量收集了一些金属颗粒,命令战士集合,准备返回。当夏凌凌乐颠颠地跑过来时,邝景才犹豫一下,问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个凹处吧——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夏凌凌面孔红红地说:“谢谢。”
她过去了,邝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着女医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劳累和徒劳无功显然没有影响姑娘的情绪,她脸色红润,眼睛眉毛里都含着笑。
邝营长微嘲地说:“你的情绪满好嘛,看来你很喜欢这趟野游。”
夏凌凌听出他的揶揄,莞尔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见到外星来客,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你不信有外星人?”
“不,我非常相信。记得读过一个很好的比喻——在沙漠的某处你找不到一棵草,则‘该沙漠不能长草’的结论就不能完全排除;但只要发现一棵你就尽可大胆断定:沙漠中绝不会仅此一根独苗。宇宙中既然有了地球这个生命绿洲,想来它不会是上帝的独生子吧。不过,外星人肯定非常稀少,他们的来访是几万年几十万年才能碰上的偶发事件,哪能正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碰上呢。”
战士们都上了飞机,邝景才命令驾驶员打开夜航灯,尽量把直升机拉高。他想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幸存者发来信号。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直升机拉高不久,一道炫目的光芒从机身上方掠过,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笔直的辉光,久久不散。大伙儿一时间目瞪口呆,何排长脱口喊道:“死光!”
不过,发出死光者显然没有歹意,光速强度随即被调低,像个萤火虫似的闪着亮。驾驶员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营长指指前方命令道:“快去,一定是飞碟或飞机上的幸存者——大家也要作好战斗准备,以备不测!”
随后20分钟里,舱里充满紧张的气氛。他们知道,死光只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儿,在目前,各国都还没有投入实战的激光武器。发出死光者是外星人?这种可能至少已经是隐约可见了。夏凌凌更为紧张,下意识地拉住邝景才的衣袖,目光亢奋,鼻孔微微翕动。营长扭头瞄她一眼,嘴角不由绽出一丝笑意。
那个光点已经临近了,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开始小心地降落。夕阳最后一抹余辉镶在沙丘的边缘上,在广袤的黄色背景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浑圆的沙丘顶端,他(她)的四周散发着神秘的蓝紫色的荧光。
一直到17年后,邝景才回忆起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时,当时的一切细节仍宛然如在眼前。外星人——那时他们对这个身份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身躯瘦小,大致像12岁的孩子。身形与地球人相当相似,也具有头部、躯干和四肢。其后他们才知道,外星人包在太空服中的四肢并不像人类,它们柔软纤细,类似章鱼的腕足。他们的太空服则是功率强大的动作增强器,因此他们能在地球的重力场内纵跳如飞。
透过圆形的头盔,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大脑袋,相对更大的一双眼睛长在头颅的中部,没有鼻子,一张裂缝似的大嘴。这些细部拼拢成一幅图画时,显得怪诞幻异但并不丑恶,它甚至与人类的大脑袋婴儿有某些相似之处,使人顿生怜爱之情。
外星人静静地立在沙丘顶端,手里握着一枚通体透明的蛋形物,蛋形物最后闪烁一下便突然熄灭,很难相信那样强烈的激光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发出来的。
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沙丘上,战士们敏捷地跳下去,平端着武器,成扇形队伍慢慢逼过去。邝景才感受到战士们的紧张,严厉地低声命令:“做好准备,没有命令绝对不准开火!”
“其实当时我的脑袋里也是空的。”17年后邝景才苦笑着回忆,“要知道那是80年代初,我还很少接触有关外星人的影视、小说和科普作品,没有起码的心理准备。由于阴差阳错,这副担子偶然落到我的肩上,竟让我代表地球人类去同外星人建立第一次接触,但显然我是不够格的。”
他妻子夏凌凌回忆道:“我那时刚从西安军医大毕业,还是个爱玩爱笑的傻女孩。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把这项任务当成一次野游。但自从和外星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后,我顿时彻悟了。我绝对相信面前是一个智慧生物,因为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理性和友善,充满了久别重逢的依恋,充满了天然的亲近。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在我的第一眼印象中,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雌性生物——那时我根本不了解宇宙生物学家和科幻作家的种种推测,他们说外星人不一定是两性的,也有可能是单性的甚至是5性生物。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还是正确的,一个孤陋寡闻的人恰好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邝景才示意战士们原地不动,自己把手枪插回腰间,平伸两手,缓缓向外星人走去。他的大脑激烈地运转着,思考着如何同外星人交流。是握手,拥抱,还是像非洲土人那样拉耳朵?该同她说你好,还是HELLO?
两种文明的代表对面而视,巨大的沙丘使他们显得小如蚁虫。邝景才像夏凌凌一样,也从对方目光中感受到天然的亲切感,所以,其后悲剧接踵而来时就显得格外狞恶。
外星人的脑袋在头盔里灵活地转了半圈,又大幅度地点动着——可能这就是外星人的问候方式。然后她转过身,轻盈地纵身一跳,飞到百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上。邝景才略有些手足失措,但看到外星人停在那里等候着,便立即反应过来,他对夏凌凌说:“好是在为咱们带路哩,是否前边有伤员?快回到直升机上,跟着她!”
直升机追过去,悬在外星人头顶。外星人不再逗留,在各个沙丘的顶部纵跳着,动作敏捷飘逸,一步即可横跨100多米。直升机紧紧跟在她的后边。
一座沙丘阴面有一个直径约3米的冲击坑,坑口四周的沙粒被烧融过,又凝结为光滑的洞壁。洞子不深,直升机转过光束,照出洞底一个类似救生舱的圆形装置,透过它的舷窗能看到另一个外星人的面孔。他没有带头盔,所以看得更为清楚:章鱼似的大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头颅上端浑圆,下端略微收缩,双眼紧闭。可能是看到了灯光,他勉强睁开眼睛,送过来一瞥——邝景才分明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疲惫和欣慰,心中突然涌过一道热流。他低声命令:“夏军医跟我来,准备抢救!”
夏凌凌拎着急救包紧跟在后边,直到这时她才进入角色,惊惶失措地低声喊:“营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血管,有没有心脏!不知道强心剂对他是否有毒!”
邝景才恼怒地瞪她一眼,把训斥留在嘴边。没错,当两种完全陌生的生命初次相遇时,再好的医生也会手足无措的,他们只有一步步试探着行动。他们看见舱内的外星人慢慢抬起腕足,随后舱门缓缓打开——夏凌凌尖叫一声,掩在邝景才的身后。
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极为血腥极为丑恶的场面,是他们作梦也想不到的。那个外星人原来只剩下半截身体,残躯处血迹斑斑——他们的血液是红色,但带着紫色的辉光。4只形貌狞恶的6足动物在血泊中恣意地大吃大嚼,它们有耗子大小,6条细腿多少类似于蜘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