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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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杀不成事的,这些你都不懂得。”
“好,你懂啊,你去巴结她啊,前回巴结了一阵,××督办仍没有差使给你。踏空缺的事,你少做一点吧!”
碗盏器皿一类的掳掷声,打断了他们俩的口角,而丽琳伏在被窝里抖颤得连呼吸都抑止住了,这天,她在中午的时候才起身。
午膳的时候哥哥出门了,嫂子独自走来走去的噜苏着。丽琳见桌子上陈设着饭菜,不好意思一个人坐上席座,她踌躇着不作动静,嫂子突然把两手叉在腰间,睁出了有光的眼珠,火愤愤地站到丽琳的前面说:
“小姐,你还要甚么?一切都设备好了。”她一头说,一头指着膳桌。
“咦!”丽琳歪出一撇苦笑,没有说别的话。
“你吃饱了马屁了,大约吃不下饭了罢?”
“嫂嫂,吃不吃饭是不关紧的,不过我不是来和你掏气的呀!”
“你不愿意吃饭,谁要你硬挨进去?”
“不和你说话了。”丽琳觉得和嫂子无可理喻,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里;奇突而滑稽的被侮辱,使她的心儿跳跃不宁。她忆起了往昔,联缀到现在,终于泪流满腮,又陷入极闷烦的境地。
丽琳这一回很感激她的哥嫂了。因为从哥嫂俩怀着不同的鬼胎里,意识到不是同一圈子里的人,虽然是骨肉,虽然是姑嫂,总是合不起来的。并且她直觉地感到了哥哥的虚伪和有作用的周旋,这还比嫂子率直的粗糙的伧态更可厌恶;她又决心离去这家了。
外遇丽琳(3)
三
丽琳到上海的时候,已进入一九二五年的岁月了;上海市民还在忙着旧历年关的结束和准备。
在天文台路一家脚踏车行的楼上,狭隘的一室里,丽琳和一贯栖宿于此。一种铁腥和油腻的气味升到楼上,显出这住家是劣等的货色。但在一贯和丽琳,却认为最适宜最快乐的住所。一贯每天到离寓所不远的地方去工作,而丽琳则伏在卑隘的寓室里做一贯给她指定的事:如抄写,折叠,包裹,和轻便印刷一类的事。虽在窘迫的生涯里,她觉得兴致勃然。
渐渐地她和一贯出席秘密会议,帮同一贯作负有使命的奔波;团体给她训练成一个敏捷的有效的干才了。这不但一贯认她是难能可贵的,凡和她来往的人们,谁都器重她的,丽琳自己,在这时候也获得了无上的快慰;她像古昔的修道士,愈挫折愈益奋勇。
季节已跨入春天了,但这一年的春天,是灾眚的春天,在戏院里,酒店里,舞场里,甚至租界的洋楼里,也许有不老的春的欢娱;而市街上大刀队的一片屠杀声,却像把上海缩回了几十个世纪。衣衫褴褛的,短褐的,学生装的一切人,都有被大刀吻他们的头颈的幸运。在这个惨白的恐怖里,一贯有事往汉口,丽琳跟随他一同离开上海了。
汉口制造出它自己的历史了,这个地域里的空气,和上海比起来,恰巧是前夕和黎明的相差。一贯和丽琳整天地忙着。
一个夜深的时分,丽琳和一贯先后回到旅店的寓室里,把堆在桌子上的簿书收拾了一番,似乎准备入睡了。一个穿制服的夫役似的人推进门来,把一张名刺递给一贯说:
“这客人要看何委员。”
“噢……冯淦泉,咦,这人!”一贯走近丽琳把名刺授给她。
“他吗?”丽琳坐在床沿上仰起了头,做了一个深长的思索。
“这客人到会里守候过四五次了。”夫役站在近门的一边,插进来说。
“他来了这里没有?”一贯问。
“他说有紧要的事情,所以带他同来的,他等在下面。”夫役说。
“嚅!”一贯眼望丽琳。
“请他进来罢?”丽琳站起来面向一贯,似还疑乎不决地说。
“好,就这样罢。请他进来。”一贯说了,夫役便下楼去。
室中的光景是一变了。一贯挽着自己的手踱步,似乎舒适地在等待客人的降临。丽琳对于哥哥的此来,真出乎意料之外,她倚在床柱上发呆。
夫役引导丽琳的哥哥冯淦泉进这室中了,夫役随退。丽琳和淦泉招呼而后,随即介绍淦泉和一贯相与握手问好。一贯便请淦泉坐在靠窗的桌子的右面。自己坐在左面,丽琳对窗而坐。
“久想晤教,没有机会遇见,”淦泉对一贯说。
“不敢,因为我不常到此县的。”一贯回答。
“你怎么来的?”丽琳问淦泉。
“因为你没有信息,时势又这样的不靖,找你好久了;在报纸看见何先生荣任了××委员,便断定你在这里。”淦泉回答。
“几时来的?”一贯问。“前天到的,因为人地生疏,所以今天才找到。”淦泉回答。
“嫂嫂好吗?”丽琳插问。
“好?还是这么!”淦泉回答。
这三人中,丽琳穿的布质的品蓝色的旗袍;一贯穿的灰布的棉袍;而淦泉穿的湖绉的细毛袍子,外加团花的玄色缎马褂,估量起来,淦泉的年纪大丽琳十岁光景,大一贯五岁光景,他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然而在衣着里已显出淦泉似乎不是丽琳、一贯同时代的人或是同身份的人。这一夜因为时间已晚,谈了好久,淦泉便辞别出去。丽琳为他在同旅店里安置了一室。
第二天晚上,丽琳到淦泉的室里访问他了。淦泉悦意地接待他的妹妹;并且说起去冬丽琳在家里的事,说起嫂子的蛮横无理,说起希望丽琳不要认真;他说话时眼睛时时盯着丽琳。而她丝毫不介意地安慰了他一番,淦泉似乎释放了重荷。
淦泉似乎有更大的心事,他把指尖在桌子上画圈,而头则朝向地板上思索。他不能忍耐了,终于对丽琳说:
“这次来有几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株守在家乡,进益小还不算,把我生生地活埋了,这未免太无意义!”
“是你的职务吗?”
“是的,我很想换换空气;时代这样的前进,我也不能落伍呀!”
“你的计划怎样?”
“我想请何先生在这里谋一点事情,你看怎样?”
“这大概……”
“再则请何先生设法此间给我一个使命,回到本省去活动,本省方面我有相当的联络,可以参加事变。”
“很好,我去告诉一贯,他能想法当然给你想法的!”
“那末我盼望着的。”
“好,再告诉你罢,”
淦泉的来意,丽琳原曾猜过的,这一席话证实了丽琳的推测;她对淦泉十分厌恶,同时又甚怜悯他,她想,这类人将随旧的时代而倒溃了。但人情总要顾到的,在小市民习气未尽涤除的丽琳,她这么想。并且她很了解哥哥,他的资质不怎么坏的,他浴在萎靡的环境里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人。如何以适当的方式使他断绝这宗梦想?她为了这个问题烦闷着!
两天,三天,不得到丽琳的回音,淦泉有些着急了。往访丽琳,他们又整天地不在寓中。从种种方面推测:一贯对他的冷漠,丽琳对他的不实在,和上庙不见土地的种种情形,渐渐使他的热度低降而至于零。渐渐埋怨及妻的素日歧视妹妹的情事,甚至决计要和妻离异了。
事实上,一贯和丽琳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尤其丽琳,她担负的事情太多了。淦泉所希冀于她的,她不但没有和一贯商量过,她简直忘记了有这回事,有一天,她记起了,在百忙中抽出了时间去访问淦泉;而淦泉已于早几日离开旅店的,她不由得怅然。
但是丽琳遇到这事不了而了的一种机会,她避免了为难,这倒使她引为无上的快慰。
外遇丽琳(4)
四
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秋天,从报纸上的记载看来,也许可以称做“苦迭鞑”的事件,就出现在这时。武汉政府打起烊来了,而南京政府也换了另一批反共有功的人主持,在人们记忆里的特别政府,便是这一回事。
西征讨赤军到达武汉的时候,一贯和丽琳已先期回到南京了,但报纸上一批通缉的名单中,一贯也占座了一席;当然一贯在武汉政府里做过重要的职司。他不赤而自赤的。他们虽则离开武汉,但住在南京,无异自投虎口;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窘迫到不能移动了。
南京原是他们熟识的地方,他们得到三数个旧友的资助,付下房金和开办时低廉的必需,过下了一礼拜光景又告匮乏了。他们不愿意再向在欠薪的学校里教书的旧友们商量,便搜罗出几件夏天的衣服,一总典质了三块多钱,在南京这都城里,物价比往年增高几倍了,什么事非有钱不办;这回典质所得,仅仅支持了五天。虽说他们往常也曾经过屡次的窘困生涯,那时一贯还能生产;现在不然了,平白地不会有钱到手了;他们从未经过像这样的困厄。
躲在城脚根一家破老的家屋,外面围着泥墙,墙门上粘贴着一副“中国中山中正,民族民权民生”的红红的春联。在这门里进出的,都是些拉车的,小贩的,织草鞋的一班低贱的职业者。一贯和丽琳,就是和他们同住在这家屋里。薄暗的狭狭的一室里,一张床,靠床一张破桌子;此外只有从桌子到门口的一方五尺长二尺宽的空地,一贯坐在床沿上,两臂撑住桌子在看书,丽琳推进门来。
“什么,今天怎样?”一贯抬头问。
“还没有人要!”
“这真太麻烦了。”
“我想:南京人口增加,高官云集,总有一天找得出路的。”丽琳说了,取出手帕里包的三块三角形的大饼来。一贯站起来,倒了两杯开水,一杯递给丽琳;他们喝着,嚼着,这算是他们的丰盛的晚餐了。
丽琳白天坐在吉祥街的那爿刘老荐头店里,喝了四五天的西北风了。她要担负两个人的生存,不能不这样待价而雇于人!
一个阴沉的午后,刘老荐头店里来了一个灰色服装的勤务兵。他跨进门限,便喊着:
“这里有好的老妈子吗?”
“有,有,”五十来岁裹着套裤的小脚的老板娘娘忙的回答。
“这里是吗?”他指着丽琳和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问。
“是,是,尽你挑选罢?”
“我们是处长老爷的公馆,要一个能够烧小菜的人。”
“烧小菜的。”老板娘娘随说,随相视丽琳。“你能烧的吗?”她问她。
“可以烧的,”丽琳抖颤颤回答。
“乖乖,这个江南人吗?”勤务钉视丽琳问。
“是江南人。”老板娘娘回答。同时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的视线也聚在丽琳身上,似乎在艳羡她。
“我们的太太,要用个苏州、常州一带的家伙。”
“她是啊。”老板娘娘指点丽琳说。
“好好,同我一块儿去罢。”勤务兵托出手来,向丽琳做出似乎驱逐她的手势。
“那末去罢。”老板娘娘晓喻丽琳,当丽琳跟着勤务兵和老板娘娘走出门限的时候,两个衣衫单薄的伴侣,也冲出了几步送她。
时候已经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过一条汽车接连的马路,兜到狭狭的巷里,又穿过一条石皮街,绕过一泓死水的池塘。丽琳低头跟着他们走,她的知觉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刽子手押赴刑场,走了二里路光景,就从一家住宅的后门里进去;勤务兵又领她们到灶间里。
“周妈,叫到了,你看!”勤务兵说了便退出。
“她会烧小菜吗?”在洗涤碗盏的周妈这老婆子问。
“会得烧的。”老板娘娘回答。
“好,就来做做看罢!”周妈喊了勤务兵付去送钱之后,老板娘娘便辞别出去。丽琳目送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乎掉下泪滴。
周妈放下了碗盏,拿了抹布一头揩手,一头审视丽琳。丽琳有点局促。随后,周妈交代了一番,丽琳开始工作了。
丽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里,望见这住家是半新的中国式的建筑;玻璃窗中电灯莹然,从那些舶来品的窗帘看起来,还算精致;当然了不得的处长的住宅呀!她这样想。她吊了几桶水贮在水缸里,然后把各种备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间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于是她把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斩的斩,切的切,批的批,划的划,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妈坐在灶背后升火了,丽琳也准备着动手烹煮。这工作在丽琳是第一次,而有这样的熟练,她不得不感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