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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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
疏文写到这里,张居正还真的动了一点感情,接下来便是陈词恳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写完后,张居正命人飞马报至重病在家的高仪,征得他同意后,以两人名义送进宫中。当天下午,皇上的圣旨就传到内阁:“卿等不可党护负国!”
以上事件均已见载于今天上午发往各衙门的邸报。张居正签发这期邸报原已存了洗清骂名开脱责任的用意。这样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内阁点卯,把紧要事体作速处理之后,又乘马轿直奔宣武门而来——他决计亲自为仓皇南归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对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张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说:“元老,仆来迟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张居正身着云素绸质地的一品官服,不见一点汗渍。高拱悻悻然说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张居正当着众人面不好回答,只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备好了。”
“高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听说你的姻亲曹侍郎也来了,怎不见他的人?”
“听说你来,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这样,曹侍郎那里也送一桌过去。”
张居正吩咐完毕,便与高拱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驿丞忙乎完毕退了下去,只剩下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着酒席。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
张居正亲自执壶,一边给高拱斟酒一边说道:
“元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
两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趁张居正斟酒当儿,冷冷说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张居正一眼,愤愤地说,“叔大,对天起誓,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
“元老,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说道,“你与阉党结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了蛛丝马迹让人看到。”
张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他却依然不愠不火。
夹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细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这才慢条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诚能理解。但您说仆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赶来送你,原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正欲接着说下去,忽听得外头传来喧哗之声。
两人一时都扭头看去,只见一素衣女子已闯进花厅,欲进到宴会堂里来,却被守候在那里的高福拦住。两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声叫道:
“高福,让玉娘进来。”
高福一松手,玉娘趁势就闯进宴会堂,望着高拱喊了一声“老爷”,顿时珠泪滚滚,跪倒在地。
这突遇的情景让张居正大吃一惊。他定睛细看跪在酒席前的这位年轻女子,只见她天生丽质,面容娇美,虽然泪痕满面污损了淡妆,倒更能引发别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元老,这女子是?”张居正问了句半截子话。
高拱心中也甚为诧异。自那夜让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后,他的内心中也不再记得起她。可是没想到玉娘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玉娘,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玉娘哽咽着回答:“昨夜里奴家听说了老爷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爷们拦着不让奴家进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说老爷已动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辆骡车随后追来。”
玉娘哀哀戚戚,让高拱大受感动。冰刀霜剑的世界,难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
他起身离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让她坐到酒席上来,指着张居正对她说:“玉娘,这位是张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个万福,又含羞地问:“老爷,这是哪个张先生?”
“张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张居正?”玉娘顿时两颊飞红,杏眼圆睁,愤愤然问高拱,“老爷,不就是他抢了你的首辅之位么?”
“女孩儿家懂得什么!”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兴地说道,接着对张居正说,“这个女孩儿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绍给老夫,让她照应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这等艳福,故狠心把她送进了寺庙。”
“您这是暴殄天物啊!”张居正本想对高拱调侃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凭心而论,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会上,京城的名姝丽女,张居正也见得不少。
但像眼前这位玉娘如此温婉脱俗招人怜爱的,又极为少见。虽然玉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他也并不计较。看到玉娘对高拱一往情深,他内心中不免对高拱大生醋意:这老家伙,表面上一板正经,没想到却金屋藏娇,还诳我说要送到寺庙中去。
御门宣旨权臣削籍 京南饯宴玉女悲歌(3 )
熊召政
刚才还像斗鸡样的两个男人,因为玉娘的来到,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高拱大约也猜得出张居正此刻的心境,笑着问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语,好像不信老夫刚才所言?”
“正是,”张居正也不掩饰,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元老南归,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赶来,就是要陪老爷回家。”玉娘暂掩悲戚,趁机插话说道。
“好,好。”张居正贪看了玉娘几眼,羡慕地说,“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弃也。来,元老,为你的艳遇,我俩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俩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细心人听得出来,这笑声很勉强。两人碰杯后,高拱对玉娘说,“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玉娘红着脸问。
“唱曲儿用的。”
“啊,老爷说的是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高福,去骡车上把玉娘的琵琶取来。”高拱朝门外喊了一句,高福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了琵琶过来,高拱又说,“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咱们唱上一曲。”
“奴家理会。”
玉娘答过,便把坐着的凳儿挪开了些,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指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琮琮的乐声顿时流出,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玉娘开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蝉鸣在树日影儿堕。
两位相公堂上坐,
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
玉娘先唱了这几句导扳,声音不疾不徐,却先已有了三分凄怆,两分萧瑟。
张居正心下一沉,再不当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听她弹唱下来:
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
皇城中尔虞我诈,
衙门内铁马金戈。
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
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
制陷阱、使绊子,
一个比一个更利索。
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
到明日败走麦城,
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
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
天涯孤旅,古道悲风。
都在唱那一个字:
错!错!!错!!!
玉娘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了整个身心,待把那三个“错”字唱完,已是荡气回肠,泪下如雨。在场的两个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半晌,高拱才如梦初醒般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
“完了?”
玉娘强忍泪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处,还望老爷原谅。”
高拱没说什么,只端起杯子来频频饮酒,张居正却开口问道:“请问玉娘,方才这《木兰歌》,词是谁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对门,住着个卖画为生的老头儿,这词儿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摇头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衅地说:“叔大,这首《木兰歌》词,倒像是专为咱们两个写的。”
张居正不置可否,只低头喝了一杯闷酒。玉娘并不顾及张居正的存在,只眉目传情地望着高拱,凄然说道:
“老爷,奴家此番追来,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么成?”高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怎么不成?”玉娘追问。
高拱沉默不语,此时他打心眼里有点喜欢玉娘了。但他不愿意在张居正面前显露儿女情长的落魄之态。权衡一番,他横下心来答道:
“老夫这一回去,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已经没有几年了,哪还敢奢望有什么红颜知己。”
“奴家才疏艺浅,不敢当老爷的红颜知己,但暮鼓晨钟之时,做红袖添香之人,奴家还是胜任的。”
玉娘愈是恳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