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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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紫云轩有何背景?”
“这一点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云轩的主人孙春雨,同六科廊一帮言官过从甚密。”
李贵妃咬着银牙,沉默不语,西暖阁中的气氛已是十分紧张,这时,邱得用又进来禀告说有人求见。
“又是谁?”李贵妃烦躁地问。
“东厂差人来送信,说是刑部派出缇骑兵去东厂抢那个妖道王九思。”
“啊?”
李贵妃顿时觉得头晕眼花,双腿酸软。这么些个蛇蛇蝎蝎的事接踵而至,确实叫她招架不住。她挥挥手命令众奴才退下。当屋子里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时,她把朱翊钧一把揽在怀里,叹道:“先帝啊,你为何要走得这样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此惊吓。”说罢,母子二人抱作一团,已是泪下如雨。
整个上午,位于东安门外戎政府街的东厂都如临大敌,数百名头戴圆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执刀肃队拱卫。
且说这东厂乃永乐皇帝在位时设置,一经成立,东厂的敕谕就最为隆重。大凡内官奉差关防,铸印用的都是“某处内官关防”统一格式,惟独东厂不同,关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既点明“钦差”,又加上“太监”称号,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重。东厂设本厂掌帖刑千百户两名,掌帖两名,领班司房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番役千余名,机构庞大等级森严。东厂打从成立之日起,就为世人所侧目。这皆因东厂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侦察刑治机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位列九卿威权圣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辖制。
东厂的权力无所不及,无远弗届,果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办案会审大狱,北镇抚司、巡城御史拷讯重犯,东厂皆有人出席记录口词,甚至连犯人被拶打次数、用刑情况,也都记录详实,于当晚或次早奏进御览;六部各大衙门跟前,每日也都有东厂密探侦看有哪些人出入,有无塘报;京城各门皇城,各门关防出入,也皆有详细记载,某地失火,某处遭受雷击,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杂粮米豆油面之价,也须即刻奏闻。永乐皇帝创设这一机构,本意就是侦察大臣对朝廷有无二心,办事是否公正,结交是否有营党纳贿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变化,因此东厂作为皇上的耳目,其受宠信的程度常人不难想像,士林中说起它,也莫不谈虎色变。
自隆庆二年,冯保即以秉笔太监身份兼掌厂印,表面上他虽然在孟冲之下,但因他管领东厂,手中握有密封进奏的特权,所以孟冲非但不敢马虎,遇到紧切大事每每还要逊让三分。自冯保掌得厂印之后,东厂上上下下全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单说那个妖道王九思,哪怕在圣眷正隆时,其一言一行,也都在东厂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庆皇帝驾崩,王九思乔装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东厂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门,便秘密把他逮捕带进东厂拘押。
隆庆皇帝驾崩之后,宫府政治格局即刻发生变化,新一轮权力争斗日趋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货可居,双方都想从他身上得到陷对方于不利的证据。冯保据东厂之便抢了先手,颇为得意。高拱虽老谋深算,终究棋输一着。那天听说王九思被东厂抓走之后,当即就派人把刑部尚书刘自强叫到内阁,当面指斥他办事不力,并要他领衔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谳。却说刑部公折发还内阁拟票后,刘自强得到消息,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审司作速移文东厂要求把王九思转到刑部大牢关押,并让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仍旧办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领的这份差事最是难办。东厂本来就是一个“鬼难缠”的机构,何况这件事还夹杂着宫府之间的争斗。他因此也就多了一个心眼,撺掇着本部堂官给巡城御史衙门王篆那里移过一道文去,要他协理帮办此案。办成了,他的功劳少不了,办不成,就多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于是两边商定日期,会合一起,领了两百名缇骑兵,浩浩荡荡威威武武往东厂衙门而来。
东厂这边早就得到了消息,冯保虽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户陈应凤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赶在秦雍西、王篆到来之前到了东厂,与陈应凤秘密会见传达冯公公指示。两人又紧张计议一番,然后静等秦雍西一行的到来。
再说秦雍西与王篆率领一干缇骑兵来到东厂大门口,只见门前拦了三道行马,门里门外,也都站满了执刀的番役。秦雍西骑在马上扫了一眼,对身边的王篆说:“王大人,看他们这架式,好像要打架。”
王篆从张居正处得到秘示,知道如何应付这趟差事。因此说道:“东厂这帮人,是狗头上长角,处处要充大王。我们且不管这些小喽的气焰,只找他们当家的论事。”
秦雍西点点头,喊过随行班头让他过去交涉。那班头走过去,隔着行马与东厂一位身穿十二颗布纽扣的青色圆领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见那掌帖挥挥手,立刻就有十几个番役动手搬开行马。班头回来报告说:“那位掌爷请两位大人进公堂会话。”
按规矩,衙门之间会办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门堂官应该到门口拱手迎接。
东厂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虽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贰,但毕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员,他望了望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那位掌帖,没好气地问王篆:“王大人,这帮没根的王八蛋,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王篆虽然与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两道稀疏的眉毛,骂道:“他娘的,这帮家伙狗仗人势,秦大人,这差事我没法帮办,下官就此别过了。”
王篆说着就要上马开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着脸说:“王大人,这是我们两家合办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说咋办?”王篆趁势气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恨恨说道:“咱们暂且咽下这口气,就这么去他的公堂,办妥事情再说。”
东厂豪校计诛妖道 工部老臣怒闯皇门(2 )
熊召政
陈应凤一发话,番役狱卒一齐动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里去。此时,那一缸滚烫的石子已尽数泼在地上,戴着头罩的王九思被四脚朝天扔到了屋里,先是听得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接着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见王九思满地一片乱滚——殊不知这一滚,便把那无数个烧透的滚烫石子悉数烙到身上,片刻间,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烧得精光,周身皮肉“”作响,被小石子烙烫得青烟直冒。捆绑双手的粗麻绳也被烧断,头套也被烧毁。也许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发疯似的朝门口狂奔。黑老五见状,连紧迎上去挡,王九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双手把牯牛一样的黑老五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猛地摔向屋内。这回,轮到黑老五去做“豆馅烙饼”了。顿时间,只听得屋内传出杀猪似的嚎叫。与此同时,王九思从番役手中抢了一把刀,忍住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脚镣间的铁链,但比拳头还粗的铁链,哪是这片刀砍得断的?王九思“锵、锵、锵”斩了几刀,刀口被砍崩了几大块,铁链上只留了几道印子。王九思只好作罢,便一手提着铁链,一手拎着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来。
再说本来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陈应凤在内,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种变化。当王九思抢步出门时,三个人都呆若木鸡,半步也动弹不得。在王九思挥刀斩链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跑”,三个人才撒鹰似的跑向外院。这里毕竟是狱禁重地,一有动静,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赶来。三人跑到外院时,只见已有十几个番役持枪的持枪,拿刀的拿刀,把个院门死死封住了。见到这些手下,陈应凤稍微镇静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们冲进去把妖道逮住。”
话音未落,只见王九思已跌跌撞撞来到前院门口。此时他周身赤裸,已是皮开肉绽。脸上嵌满了石子和污血,一只眼球被烧得掉了出来,搭在脸颊上。这样子如同魔鬼,谁见了都害怕。
“快,动手杀死他!”王篆神经质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杀他。”
秦雍西立即锐声制止,他虽然惊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职责,要带个活人回去交差。
杀也罢不杀也罢,王九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只手伸到脸上摸到那只烧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里,嚼了几口吞咽下去,接着狂笑说道:“老子吞了一枚阴阳大补丹。”说着,只见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着全身痉挛。他松了握刀的手,双手猛抓胸口。
“他怎么了?”秦雍西惊恐地问。
“烧得痛呗。”
陈应凤幸灾乐祸地说。此时他已完全恢复了常态,紧张地关注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场好戏。
王九思乱抓乱挠一通之后,突然两眼一直,扑倒在地,四肢动弹了几下,然后七窍流血而死。
“他死了!”
陈应凤喊道,语调显得特别兴奋。秦雍西赶紧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没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谁喊了一句。
众人又一窝蜂拥进“点心房”,只见黑老五已经伏在那间屋的门槛上死去,也是七窍流血。
陈应凤蹲下看了看,然后站起来一跺脚,假装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们两位大人,非要看什么豆馅烙饼,不但死了妖道,还把咱们的黑老五赔了进去。我这就进宫,去向冯老公公禀报。”说罢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辩说:“陈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诬人,是你自己要我们见识什么叫豆馅烙饼,怎么到头来成了我们的事?”陈应凤道:“怎么不是你?就是你说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点头同意,这样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来。”
陈应凤得理不让人,兜底儿说话。秦雍西与王篆虽不明白这里头藏了多大的阴谋,但已意识到上了陈应凤的圈套。由于事关重大,王篆还想理论,秦雍西拦住他,冷静地说:“陈掌公,王九思与黑老五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这肯定不是受烫的症候。”
陈应凤鼻子一哼,蛮横地说:“豆馅烙饼就是这么个死法。”
逮住这个话把儿,秦雍西追问:“你既然知道这个刑法会死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做呢?”
陈应凤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们两位大人要见识!”
“王九思既死,能否让我们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为什么?”
“这是东厂的规矩。”
秦雍西与王篆对视一眼,感到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