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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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刚出城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张居正因此心旷神怡。
两个时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马车,燠热如同蒸笼一般。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旁边站着的小厮虽不停地给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车入昌平县境,昌平县令已在此恭候多时。路边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已摆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张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张居正胃口全无,只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几片西瓜,就又催赶着上路了。大约未时光景,张居正一行来到了天寿山的大红门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县境内的天寿山,是成祖朱棣宣布迁都北京后,亲自选择的陵地。为选择一块理想的“吉壤”,朱棣从全国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风水大师,让他们跑遍了北京周围的山峦岗地。这些风水大师们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几个月,最后遴选了五处山陵,绘出图样来让朱棣圈定。朱棣又让他最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和大相士袁珙参加意见,多方斟酌,终于把风水大师廖均卿挑选出的黄土山选定为皇陵。朱棣嫌黄土山名儿不雅,遂亲改其名为天寿山。
这天寿山的确是一块难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脉的一个分支,来脉虎踞龙腾,悠远有致。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好像一个大庭院。“院子”尽头,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称为龙山,右边称为虎山。
从天寿山正中一处叫康家庄的村子后头,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回流过这片三山环抱的平坦腹地,然后从龙山与虎山之间潺潺流出,流向广阔的平原。
无论山形水势,还是土层植被,均无一点可挑剔之处。朱棣选中这块陵地后,便把康家庄的村民尽数迁出,在其旁边修建了自己的陵寝,民间所传“康家庄边万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长陵,自朱棣之后,仁宗朱高炽的献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个皇帝的陵寝都在这天寿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载的昭陵,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车轿在龙虎二山之间的大红门前停下,这是皇陵的正门。所有官、军人等到此一律下马,连皇上也不例外。张居正在车轿里头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素服下车。
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来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这时导引张居正从大红门的左门进入陵区,沿着青石长阶走上感恩殿,这是皇帝前来祭陵的驻跸之地。隆庆二年清明,张居正曾随着穆宗皇帝来这里祭过一次陵。
皇上亲祭了永陵与长陵,余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为祭扫。张居正代皇上祭扫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亲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后的陵寝之地。一晃四年过去了,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觉抚髯长叹,倍感凄凉。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张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礼的陪同下,乘板舆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长陵正好在天寿山与大红门之间的中轴线上,左右皆是历代陵寝。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脚下蹬着龙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与永陵隔谷相对,正好对着虎山。当初礼部和钦天监两家主持为穆宗选择“吉壤”时,也拿了几处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现在这块地方。他说:“百年之后与先帝父皇比邻而寝,朕心大慰。”穆宗说这句话时,张居正正好侍立在侧。当时他觉得钦天监选定的几块地中,这地方并不算太好。虽然也在龙脉之上,却回势稍差,缺乏逶迤奔腾的气势。但皇上自己喜欢,他这位大臣哪敢发言“有悖圣意”呢?四年后,再来看这座将竣工的陵寝,张居正当初的感觉并没有多大改变。
在昭陵工地上转了一圈,听了王希烈与孔礼两人的汇报,张居正心中有了底。
按钦天监选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宫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还有三个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须一个月时间就可完全竣工。
此时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阳光的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解暑的清风,挟着不远处依山而下的泉声,悠悠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张居正便动了走一走的念头,于是踏上林间的石板道,朝德胜口村的方向走去。这德胜口村同康家庄村一样,原也是山中一个不小的村庄,因修建皇陵而尽数迁出,只留下一个地名。从一片林子中走出来,登上一处突兀的岩石,张居正看到了埋葬着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这位笃信道教斋醮的皇帝,由于一意修玄,导致大权旁落,首辅严嵩专权达二十余年,次辅徐阶也就忍耐了二十余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辅的机会……沉思中,张居正不自主地转了一个身,位于德胜口村上头的埋葬着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渐渐暗淡的夕阳中,散溢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凄。
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风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里寻欢作乐,要么楚馆秦楼,要么放鹰逐犬。朝中大事,竟让大太监刘瑾一手处理。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竟代秉国政十几年,社稷纲常,被弄得乌烟瘴气。封疆大吏的奏折,刘瑾的门人可以随意地批答。厚颜无耻的贪吝小人,刘瑾可以随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大理司事张,每见到刘瑾就远远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连呼“爷爷”。刘瑾开怀一笑,对身边随从说:“你们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久,就拔擢张为吏部尚书。严嵩与刘瑾,一个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滑,就因为碰上两个糊涂皇帝,他们才敢为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顺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创下大明基业,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为什么就出了这么多贪吏奸臣呢?
张居正触景生情,刚刚转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这时,忽然一阵吵闹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循声看去,只见守陵驻军的一名小校正在驱赶一名老汉,眼看老汉被推得跌了一跤,张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过去。这才看清老汉并不老,大约五十岁左右,麻衣麻鞋,虽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却深邃有力。
张居正问小校:“你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阁老张大人,这个人私闯陵区,例该有罚。”
皇陵有一个营的军士守护,闲杂人等若私闯陵区,按条例处罚,轻则拘役,重则关押。张居正又扫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没有俚俗人家的卑琐之气。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为大行皇帝致哀?”张居正问。
“是。”老汉点头回答,“新皇帝虽然于昨日登基,但他毕竟与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这身麻衣麻鞋,要穿过二十七日的举丧之期。”
老汉说话铿锵有力,态度也不卑不亢。张居正顿时对他感兴趣起来。问道:
“老人家贵姓。”
“免贵,贱姓常。”
几句答话,张居正已断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读书人。从他的行态举止,他陡地想起了一个人,两人很有相似之处。但他不相信有这种巧遇,又问道:“请问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
“我想来看看正在为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这一句话,倒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希烈忍不住插问:“你为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风水先生?”孔礼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堪舆之学。”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风水如何?”孔礼继续问。
常先生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孔礼看了一眼张居正,感到这位次辅大人也有听下去的兴趣,于是怂恿道:“常先生,你但说无妨。”
常先生点点头,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儿?”
“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接见大臣时的样子。皇上坐在宝座上,两边有侍从,后面有高大威严的屏风,前面有玲珑的桌案,远处有列班的朝臣。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
说到这里,常先生便指点着昭陵前后左右的山川形势,一一说明。把这一行官员都听得目瞪口呆。孔礼供职钦天监,是专司皇陵堪舆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风水大师打交道,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换句话说,就是他这位命官的失职。出于自我保护,孔礼说道:
“你这是一家之言,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大师都是闻名天下的专家,说的和你可不一样。”
论及专业,常先生却固执起来了:“大人,我先头已经说过,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自己的观点。”
张居正很欣赏常先生的观点,同时也理解孔礼的心情,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
“是啊,是皇上钦定的。”孔礼跟着就嚷起来,朝张居正投来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摇摇头,不禁惆怅地说:“如此说来,这是天意啊!”
“此话怎讲?”王希烈问。
常先生环顾了一下天寿山,这时暮霭飘忽,影影绰绰的松林上头,到处是盘旋归窠的宿鸟。常先生缓缓说道:
“天寿山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形势无可挑剔。唯我中国之大,也是难得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皇帝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
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天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皇帝冥驾长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这天寿山中,又添了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来形止,是谓全气,万寿山的全气之穴,只有长陵。“常先生一番剖析,说得头头是道。但听他宣讲的这一干朝臣,包括张居正在内,却是谁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谁敢对皇陵的优劣妄加评论?尽管他们内心觉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决不敢随声附和。因此竟一时间冷场了。倒是那机灵的小校,看到张居正不说话,猜想他的为难,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来:
“你个常老儿,尽他娘的胡说八道,还不快走。”
“我这就走,”常先生朝张居正拱拱手,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