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4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
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写到这里,高拱搁住笔,他的脑子里浮出新皇上一张孩子气十足的脸。昨日在文华殿接受群臣的劝进时,竟不知如何答对。每逢必须答话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翻拣,找出一张合适的来,像背书一样念出,这些条子上的语句,一听都是冯保的口气。高拱觉得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写道:
一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
臣下不敢预也。隆庆初阁臣拟令代答,以至人主玩,甚非事体。昨皇上于劝进时,荷蒙谕答,天语庄严,玉音清亮,诸臣无不忭仰。当日即传遍京城,小民亦无不欣悦。其所关系可知也。若临时不一亲答,臣下必以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岂不解本若无?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明写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皆某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着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如此,则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属人心。伏乞圣裁。
这一段写下来,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决定就衙门听政,设案览章,事必面奏,按章处事,章奏不可留中,这五件要紧事逐一阐发观点。由于想到新皇上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一反过去奏疏那种咬文嚼字的文体,而改用平易的口语。写到按章处事这一节时,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绕过内阁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于是奋笔疾书:
三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项陈乞与一应杂本,近年以来,司礼监径行批出,以其不费处分而可径行也。然不知推升不当,还当驳正。或事理有欺诡,理法有违犯,字语有乖错者,还当惩处。且章奏乃有不至内阁者,使该部不复,则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望皇上命司礼监除民本外,其余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庶事体归一而奸弊亦无所舛矣。伏乞圣裁。
这一节的内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不给冯保干政留有余隙。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高拱终于写完了一篇数千言的奏疏,又反复看过两次,觉得所要表述之事尽在言中,这才放下心来,在淡黄的绢丝封面上,恭恭敬敬题上了《陈五事疏》五个字。
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2 )
熊召政
把这一切做完,不觉已到了戌牌时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来甩甩手,这才发现高福一直站在身边。
“你怎么还呆在这儿?”高拱问。
“老爷这一晌太累,今儿个回来,晚饭都来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写了这一两个时辰,老夫人不放心,着我来看看。”
高福说着,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参茶递了上来,高拱接过呷了一口,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放下茶盅,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去招呼厨师,炒两个菜,弄一壶酒,就送到这书斋里来。”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从外面跑进来的书僮撞了个趔趄。
“何事这么慌张?”高拱问。
书僮也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过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书僮往门外拉。书僮拗不住,只得扭过脑袋望着高拱。
“慢着!”
高拱一声喊,已经走出书房门的高福只好停下脚步,高拱踱到门口,问书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爷,”书僮畏葸地觑了高福一眼,嗫嚅着说,“户部张大人,在外头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哦,为何不早说?”高拱有些生气了。
“这……”书僮语塞。
高福赶紧抢过话头回答:“这个不怪他,是我不让禀报的,老爷太累。”说着回头斥责书僮,“不是让你把张大人劝走么,怎么还没走?”
书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说今晚上非见老爷不可。”
两人还在争论着,高拱却已迈出门槛,搡开两人,径自穿过内庭走向客厅。
“养正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这时站起来拱了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说你很累,不想传达。我对他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要见到元辅。”
高拱干笑了笑,歉意地说:“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养正兄见谅。”
张守直看到高拱一脸倦容,发黑的眼圈里布满血丝,一副花白的长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中的那一股子窝火顿时消失,而换为敬仰与怜悯之情。
“元辅,我知道你这些时的确很累……”
“养正兄,”高拱挥手打断张守直的话头,“你今夜一定要见我,是不是为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
“正是,”张守直点点头,困惑地说,“散班后,雒遵跑来敝舍,说元辅让他转告,明日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李贵妃,用来制作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此事当真?”
“的确当真,是我让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转告。”
高拱回答坚决,张守直吃惊地望着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气问道:“元辅可还记得前年马森去职的事?”
“马森?”
高拱一愣,顿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却说前年的元宵节,隆庆皇帝带着后宫众位嫔妃一起在乾清宫前看鳌山灯。
瞅准隆庆皇帝看灯看在兴头儿上,坐在他身边的李贵妃趁机说道:“皇上,你看看众位嫔妃戴的头面,是不是都太旧了。”隆庆皇帝扭头朝众嫔妃扫了一眼,的确没有一件头面是新款,心中也甚为过意不去。这才记起登基四年,还没有打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第二天,便下旨户部拨四十万两太仓银购买黄金珠宝,为后宫眷属打制一批首饰。但这件事遭到了当时户部尚书马森的抵制。马森上疏畅言国家财政的困难,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支出却要四百多万两,仅军费和治河保漕两项开支,就要三百多万两。入不敷出,因拖欠军队饷银而引起兵士哗变的事也屡有发生。马森在奏疏中列举种种困难,希望皇上体恤国家财政困难,收回成命。隆庆皇帝虽然不大喜欢理朝,但对于历年积存的财政赤字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节约,比如说嫔妃们的月份银子比起前朝来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内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赏了两个小芝麻饼。武宗皇帝也搞过同样的一次比赛,得奖者最低是五十两银子。两相比较,隆庆皇帝的小气也创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这次不一样,隆庆皇帝已在鳌山灯会上向嫔妃们作了承诺,如不兑现,则有失皇帝的尊严。隆庆皇帝便驳回了马森的上奏。马森实难从命,只好申请乞休,隆庆皇帝准旨。高拱推荐他的同年,时任南京工部尚书的张守直来北京接任马森之职。张守直一到任,经过盘查家底,也感到实难从命。于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转陈述户部的难处。这次隆庆皇帝作了让步,主动减去三十万两,只让户部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张守直还想上疏抗旨,高拱劝住了他,说皇上既已妥协让步,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张守直这才遵旨办理。这笔银子从太仓划出之日,也是马森离京回籍之时。当时在京各衙门官员有两百多人出城为马森送行,可见人心向背。
张守直现在又重提这件旧事,弄得高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接过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张守直一眼,慢悠悠问道:
“养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马森?赢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张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辩解道:“元辅,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错了,我俩交情二十多年,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在下的为人?我是那种贪图虚名的人么?如果我想当第二个马森,今晚上就不会来你的府上,我只会明天一早,到会极门外去递辞呈的折子。”
“那你提马森做甚?”高拱逼问。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守直喟然一叹,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给李贵妃拨二十万两银子,如果说不出一个正当的名目来,叫天下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问名目的事,现在你还是问这个,难道雒遵没告诉你?”见张守直垂头不语,高拱又接着说,“历来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笔开销,为后宫嫔妃定制头面首饰,这是朝廷大法,为官之人,谁不懂这个规矩?”
“正因为士人都懂这个规矩,所以我才担心,不要让人看出蹊跷来。”
张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极少与人争执,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过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别扭。放在别人,他的炮仗脾气早就发作了,但因顾忌张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过六旬的人,故一味隐忍,接着张守直的话,高拱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养正兄,你这话是何意思?”
张守直体肥怕热,碰巧这几天气温骤升,客厅的雕花窗扇虽都已打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摇着撒扇,脑门子上依然热汗涔涔。这会儿他一边擦汗,一边忧郁地回答:
“元辅,你可别忘记了,今天登基的皇上,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后宫嫔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这倒是个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时十五岁,也尚未婚娶,故免了头面首饰这一项开销。当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着额头,陷入沉思……
“元辅。”张守直又轻轻喊一声。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张守直压低声音说道:“不才虽然愚钝,但还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过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头面钱,去争取李贵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强一笑,“你是这样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