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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三里湾 作者:赵树理-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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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有帮着你妈劝有翼,以后再不要耽搁了!你明天就先到供销社按照你姨姨和你妈讲好价的那些衣料布匹买起来。这么一来,一方面露个风声,把灵芝和玉梅那两个孩子的念头打断,另一方面让有翼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他也就死心塌地了。”有余说:“可是万一有翼真不愿意的话,买了的东西还怎么退呢?”糊涂涂想了想说:“不会!有翼这孩子,碰上一点不顺心的事,有时候也好闹一点小脾气,不过大人真要不听他的,过一两天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糊涂涂果然打发有余到供销社买了几块粗细衣料和一些头卡、鞋面、手巾、袜子等零碎东西回来。有翼一见这些东西,就知道糊涂涂也已经批准了常有理的主张——因为花钱是要通过老头的。他想再要不积极活动,眼看生米做成熟饭就无可奈何了。他向糊涂涂说:“爹!你快叫我大哥把那些东西给人家退了吧!那事情我死也不能赞成!我妈不懂现在的新规矩,由她一个人骂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同意她的主张呢?”糊涂涂说:“将就点吧有翼!你妈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什么事由不了她,常要气得她打滚。她和你姨姨已经把话展直了,收不回来,再要不由她,要是气得她病倒了,一家不得安生!况且小俊那孩子也不憨、不傻、眉不秃、眼不瞎,又是个亲上加亲,我看也过得去了!好孩子!爹起先也觉得不应该难为你,后来一想到你妈那脾气,还是觉着不要跟她扭吧,真要不听她的话,倘或有个三长两短,爹落个对不起她,你也落个对不起她!好孩子!还是将就点吧!凡事都要从各方面想想!”
    有翼听了糊涂涂这番话,当时没有开口,仍旧回到自己那个小黑屋子里去。他觉得他要誓死反对,一定会闹得全家大乱;要是就这样由他们处理,就得丢开自己心上的人。他想:“我早就不信命运了,可是这不正是命运吗?”他想到这里就呜呜呜哭起来。常有理听见他哭,就跑来劝他说:“孩子!不该!这是喜事,为什么哭?”有翼说:“我哭我的命运!”“这命运也不错呀!”“命运!命运!哈哈哈哈……命运呀!哈哈哈哈……”常有理见有翼又哭又笑,以为是中了邪。
    马家的人,不论谁有点头疼耳热,都以为是中了邪,何况大哭大笑呢?马家的规矩,凡是以为有人中了邪,先要给灶王爷和祖宗牌位烧个香,然后用三张黄表纸在病人身上晃三晃,送到大门外烧了,再把大门头上吊上一块红布条子,不等病人好了,不让生人到院里来。这一次,常有理也给有翼照样做了一遍。
    从那天起,别人就不得到马家院去了。
    
    赵树理》三里湾》27决心
    27决心
    自从扩社的社员大会开过以后,愿意入社的人就开始报名,灵芝在场上没事的时候,也常到旗杆院帮忙登记新社员的土地、牲畜、农具等等入社的东西。七八天之后,除了像小反倒袁丁未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个别几户以外,要入的都报了名,不愿入的也就决定不报了。
    到了十八号这天晚上,灵芝帮着社里的负责人在旗杆院前院东房统计新社员的土地、牲畜、农具等等,到了快要完了的时候,玉生走进来。社长张乐意问他说:“玉生你找谁?”玉生说:“我谁也不找!我看看你们完了没有!”灵芝知道他在带岗的时候爱在这个房子里研究什么东西,便向他说:“今天又该你带岗呀!你来吧!我们马上就完!”说话间,东房里收拾了工作的摊子,玉生也从西房里拿过他的东西来。
    灵芝跟着社里的负责人走出东房,玉生又叫她说:“灵芝灵芝!我还得麻烦你帮我算个账!”他自从借了灵芝的圆规、量角器等等东西之后,常请灵芝帮他计算数目。灵芝在帮他计算时候,发现他的脑筋十分灵活,往往是一点就明,因此也乐意帮他,几天来把数学上边的一些简单道理教会了他好多。这次他把灵芝叫回去,又拿出个图来。这个图像个天平,不过是杠杆的两头不一般长,上边又有轮盘,又有些绳子、滑车等等麻烦。他指着杠杆两边标的尺寸说:“照这样尺寸,一个人能吊起多么重的东西?”灵芝看明白了他是想作个简单的像起重机样子的家伙,便问他说:“你做这个吊什么?”玉生说:“到开渠的时候吊土!”灵芝先把杠杆上那重点、力点、支点和三点距离的关系给他讲了一下,然后给他去算数目,他说:“我懂得了!让我自己算吧!对不起!这几天麻烦得你太多了!”灵芝说了个“没有什么”便走出来。
    灵芝回到家,正碰上她爹妈坐在他们自己住的房子的外间里挽玉蜀黍——每个玉蜀黍穗上留一缕皮,再把每六个或八个挽到一块,准备挂起来让它干——她便也参加了工作。她对她爹这几天的表现很满意。她爹自从打发了赶骡子的小聚之后,因为不想贴草料展阶段的历史,揭示了原始公社制度解体和以私有制为基础,已经把骡子提前交到社里由社里喂、社里用,自己也在十号晚上就报名入了社,又把自己搞小买卖剩下的货底照本转给了供销社;自那以后,也不和小聚吵架了,也不摆零货摊子了,也不用东奔西跑借款了,也不用半夜三更算账了……总之:在灵芝认为不顺眼的事都消灭了。灵芝很想对他说:“这不是就像个爹了吗?”可是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见了他常显出一种满意的微笑,表示对他很拥护。
    社里的分配办法搞出头绪来了,新社员报名和给登高治病的事也都告一段落了,灵芝在松了一口气之后,这天晚上便又想起自己本身的事来:自从马有余到供销社买东西把有翼已经和小俊订婚的风声传出来以后,灵芝听了就非常气愤。她也想到有翼可能不会马上答应,不过也没有听见他公开反对过。她自从那次跟有翼要检讨书被常有理打断以后,再没有见有翼出过门,听团里的同志们说,有翼的检讨一直没有交代,每逢开会去通知他的时候,都被常有理说他有病给顶回来——只说有病又不让人看,近七八天来又装神弄鬼把大门上吊着一块红布,干脆不让任何人到他们院子里去了。根据有翼的历史,她想就算不会马上答应,最后还是会被他那常有理妈妈压得他投降的。有一次她也想再闯到马家去给有翼打打气免得他投降,可是一来自己工作忙,二来不想去看常有理那副嘴脸,三来觉着要扶持有翼这么一个自己站不起来的人,也很难有成功的把握。不论有翼自己是不是答应了,有翼和小俊订婚的事已经为人所公认。灵芝想:“难道你是没骨头人吗?为什么不出面说句话呢?”可是从历史上好多事实证明有翼就是这么个人,她也只好叹一口气承认事实。她又想:“在团支部的领导下,有这么个团员,因为怕得罪他的妈妈,不愿意给另一个团员作一次公道的证明人,支部已经命令他作一次检讨;可是这次检讨还没有作,就又为了怕得罪他的妈妈,干脆连团的生活也不参加了。那末,我这个团支委,对这位团员该发表一点什么意见呢?见鬼!我为什么要爱这么个人?”她又想到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和这个站不起来的人订下什么条约,因此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更满意的在哪里”,还是她很难解决的一个老问题。这时候,她发现她手里挽着的几棒玉蜀黍中间,有一棒上边长着两样颜色的种子——有黄的、有黑的。她想到这就像有翼——个子长得也差不多,可惜不够纯正。她停了工作,拿着这一棒玉蜀黍玩来玩去。登高老婆只当她累了,便说:“灵芝!睡去吧!夜深了,咱们都该睡了!”说罢,自己先停了工,登高也响应老婆的号召站起来伸懒腰,灵芝便拿了那一棒花玉蜀黍回到自己房里去。
    灵芝回到自己房子里点上灯,坐在桌子旁边仍然玩着那一棒花玉蜀黍想自己的事,随手把玉蜀黍的种子剥掉了好多。她撇开了有翼,在三里湾再也找不到个可以考虑的人。她的脑子里轻轻地想到了玉生,不过一下子就又否定了——“这小伙子:真诚、踏实、不自私、聪明、能干、漂亮!只可惜没有文化!”她考虑过玉生甚至不是人脑的生理机能或一般状态。列宁曾对上述观点进,又远处近处考虑别的人,只是想着想着就又落回到玉生名下来,接着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她自从一号夜里帮玉生算场磙之后虽然只帮了玉生几次忙,每次又都超不过半个钟头,可是每一次都和拍了电影一样,连一个场面也忘不了。她想:“这是不是已经爱上玉生了呢?”在感情上她不能否认。她觉着“这也太快了!为什么和有翼交往那么长时间,还不如这几个钟头呢?”想到这里,她又把有翼和玉生比较了一下。这一比,玉生把有翼彻底比垮了——她从两个人的思想行动上看,觉着玉生时时刻刻注意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有翼时时刻刻注意的是服从封建主义的妈妈。她想:“就打一打玉生的主意吧!”才要打主意,又想到没有文化这一点,接着又由“文化”想到了有翼,最后又想到自己,发现自己对“文化”这一点的看法一向就不正确。她想:“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比没文化的人作出更多的事来,可是玉生创造了好多别人作不出来的成绩,有翼这个有文化的又作了点什么呢?不用提有翼,自己又作了些什么呢?况且自己又只上了几年初中,学来的那一点知识还只会练习着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个头儿,人家马上就应用到正事上去了:这究竟证明是谁行谁不行呢?人家要请自己当个文化老师,还不是用不了三年工夫就会把自己这一点点小玩艺儿都学光了吗?再不要小看人家!自己又有多少文化呢?就让自己是个大学毕业生,没有把文化用到正事上,也应该说还比人家玉生差得多!”这么一想,才丢掉了自己过去那点虚骄之气,着实考虑起丢开有翼转向玉生的问题来。她对有翼固然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不过历史上的关系总还有一些,在感情上也难免有一点负担。她把刚才剥落在桌上的玉蜀黍子儿抓了一把,用另一只手拈着,暗自定下个条件:黄的代表玉生,黑的代表有翼,闭上眼睛只拈一颗拈住谁是谁。第一次拈了个黑的,她想再拈一次;第二次又拈了个黑的,她还想再拈一次;第三次才伸手去拈,她忽然停住说:“这不是无聊吗?这么大的事能开着玩笑决定吗?要真愿意选有翼的话,为什么前两次拈的都不愿算数呢?决定选玉生!不要学‘小反倒’!”
    主意已决,她便睡下。为了证明她自己的决定正确,她睡到被子里又把玉生和有翼的家庭也比了一下:玉生家里是能干的爹、慈祥的妈、共产党员的哥哥、任劳任怨的嫂嫂;有翼家里是糊涂涂爹、常有理妈、铁算盘哥哥、惹不起嫂嫂。玉生住的南窑四面八方都是材料、模型、工具,特别是垫过她一下子的板凳、碰过她头的小锯;有翼东南小房是黑古隆冬的窗户、仓、缸、箱、筐。玉生家的院子里,常来往的人是党、团、行政、群众团体的干部、同事,常作的事是谈村社大计、开会、试验;有翼家的院子里,常来往的人是他的能不够姨姨、老牙行舅舅,作的事是关大门、圈黄狗、吊红布、抵抗进步、斗小心眼、虐待媳妇、禁闭孩子……她想:“够了够了!就凭这些附带条件,也应该选定玉生、丢开有翼!”
    人碰上了满意的事,也往往睡不好。灵芝在这天夜里又没有睡到天明就醒了。她醒来没有起床,又把夜里想过的心事温习了一遍,觉得完全正确,然后就穿上衣服起来点上灯。她知道玉生这时候,仍是坐在旗杆院东房里的账桌后边画什么东西。她打算去找玉生谈判,又觉着事情发展得总有点太快。她起先想到“和一个人的交往还不到二十天,难道就能决定终身大事吗?”随后又自己回答说:“为什么不能呢?谁也没有规定过恋爱的最短时间:况且玉生是村里人,又和自己是一个支部的团员,老早就知根知底,也不是光凭这二十天来了解全部情况的。”想到这里,她便鼓足了勇气去找玉生。
    她照例通过岗哨走进旗杆院,玉生自然是照例问话,照例拿起枪;她也照例回答,照例走进去。
    她的估计大体上正确——玉生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不是画图而是制造起土工具的模型,桌上摆的是些小刀、木锉、小锤、小凿、钢丝、麻绳、小钉、铁片……和快要制造成功的东西。因为摆的东西多了,玉生把表放在窗台上,灵芝看了看,又是个四点二十分。
    玉生不明白灵芝的来意,还当她只是来看表,便指着桌上做的东西说:“你且不要走!请帮我研究一下这个: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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