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湾 作者:赵树理-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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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指事物的对立统一,人们手里现钱缺,赊出去的多,赶不上马上再进货。登高本来还有些存款,当日因为用不着,就定期存入供销社的信贷股,也不能抵现钱用。他想先到供销社信贷股贷一笔款打发小聚走,等收起账来就还,偏是这年秋天县里让信贷股正规化,准备以后从供销社分出来独立成为信贷社,所以定下的规矩不能通融。县里规定临时贷款限于以下三种用途才准贷出:一、农业投资;二、婚丧事故;三、不可抗拒之灾害。登高是倒买卖,自然不在这三种范围内。信贷股这个办事员为了给登高留面子,没有拿出这三种限制来抵抗他,只说没有现款。这些限制,在登高本来很明白——因为别人拿这些理由去贷款还得由村公所证明。他是常给别人写这种证明的——只是想借村长的面子通融一下,见办事员推辞他便有点不高兴,才扯到定期存款上。办事员见他不识进退,就和他顶撞起来。
玉梅虽说给他解了围,可是玉梅和菊英找他也够叫他伤脑筋。糊涂涂刀把上地一争取到菊英名下,开渠的事就再也挡不住了;渠一开了,第一是要经过他的上滩几亩地,第二是糊涂涂地里的水车再也团结不住满喜和黄大年——这两个人一入了社,他自己不入就更觉难看。他觉着对他自己这样不利的事,除了不便公开抵抗,反而还得帮着去做,不是故意往窄路上走吗?他这样想着想着,就和玉梅走到他自己家。
小聚和菊英,都正在家里候他回来。他一回去,小聚先问他说:“明天走吗?”他说:“明天走还只能给人家送个干脚,自己想捎点什么,款又不现成。已经歇了两天了,索性明天再歇一天吧!也许能讨起些账来!”菊英见他把他自己的事交代完了,就问他说:“叔叔!我们那分家的事今天不见动静,该怎么办呢!”登高说:“他们没有来找,我也不便自己往事里钻。我想他们自己合计合计以后是会来找我的。”
正在这时候,马有余跑进来。马有余看见了菊英说:“老三家也在这里吗?正好!省得再去找你!”又向登高说:“登高叔!我爹请你明天到我们家去哩!不要吃早饭!我们那里准备着哩!”又向菊英说:“老三家明天也不要另做饭!就回家里吃去!煤喜蝗绾蒙ⅰǎ∶魈烨氲歉呤搴驮劬司烁勖堑惫耍秃推塘孔欧挚院笤谠鹤永锎Ω隽诩乙卜奖恪D闵┯惺裁炊圆黄鹉愕牡胤蕉嫉T谖疑砩希 庇窒蛩橇礁鋈怂担骸熬驼庋桑〖依锘褂锌腿耍一厝チ耍∶魈煸缟衔以倮辞肽忝牵 钡歉哂Τ炅思妇浠浇痰谋局实鹿讯凸恼苎Т碜髦弧?841年,有余便走了。
单从有余这次谈话的态度上看,这个家满可以不分。他这些话可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
当这天晌午有余从临河镇把他舅舅接来之后,便连他爹三个人关起门来整整商量了一个下午。他们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按什么标准分地。他家一共十四口人——多寿老两口、有余四口、有福四口、有喜三口、有翼一口——六十八亩地,每人平均四亩八分多地。要按人口分,菊英该分到十四亩四分多;要是多寿老两口除出一些养老地,其余按四股分,菊英就可能少分一点。有余说按股分合适,因为养老地可以多留一点,而且可以留好的。开始打算留二十亩养老地,后来怕菊英不愿意,再按人口和他们算账,只决定留十六亩。按这样分,菊英该得着十三亩,比原来少一亩多。谈到这里,老牙行想起一件旧事来。老牙行说:“在减租时候那次假分家,不就除的是十五亩养老地吗?要是那一次的分单文书还在的话,就省事多了。”他转向糊涂涂说:“那文书是你表兄写的。如今你表兄也死了,更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省得我们跟她临时讨价还价。”糊涂涂说:“不过那次斗争没有斗到咱头上,所以就没有把那文书拿出去过。”老牙行说:“没有往外拿过不更好吗?你可以说:‘孩子们多了我早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所以我早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则可以表明你有远见,再则可以表明你大公无私,不是专为了菊英才布置的,三则可以省去临时麻烦。”糊涂涂觉着他说的也使得,便叫有余到东房里从那一盒差一点没有被满喜倒在垃圾里的古董里把四张分单找出来。他们商量的第二个问题是刀把上的那块地。他们估计到社里人会叫菊英要那块地。糊涂涂先让老牙行查一查分单上刀把上那块地是不是养老地,结果查出写在老二马有福名下,不是养老地。糊涂涂说:“虽然不是养老地,只要不在老三、老四名下就好。”第三个问题是调解委员会会不会推翻这些分单,主张重新分配。糊涂涂说:“不会!主任委员是范登高。这个人是村长也是党员,说话很抵事,不过他自己是既不愿开渠也不愿入社的。只要我们说得有点情理,他是会顺水推舟的。”老牙行说:“咱们先跟他联系一下好不好!”糊涂涂说:“那可不行!你让他自己说,他会帮着我们说话;要是当面和他说破,他反而不敢帮我们——因为他怕别的党员抓住他的把柄。”第四个问题是万一丢了刀把上那块地,大年、满喜两个人入了社,互助组也散了,菊英也分出去了,自己也入社是不是比单干合算。有余这个铁算盘算了一下:除了菊英分出去的地,自己还剩五十五亩,每年还得吸收一百个短工,估计可以收到一百零八石粮;要是入了社,连土地带劳力可以分到八十八石粮,单干要比入社多二十石,再抛除七石粮的零工工资,也还多十三石——因为一百个零工等于雇三个多月长工,还是忙季,自然有些剥削。糊涂涂说:“万一那样的话,先单干一年试一试。成问题的是入社的多了,零工不容易雇到。”最后一个问题是研究了一下在谈判时候对付菊英的态度。他们三个都一致主张要和气,尽量让菊英不好意思争执,要让常有理和惹不起忍着点气来顾全大局。
因为经过了这样一番布置,所以有余见了菊英才那样客气起来。
有余走后,登高以为自己毕竟还有权力,便慢吞吞地向菊英和玉梅说:“我估计对了吧!我知道他们越不过我这一关!”
赵树理》三里湾》22汇报前后
22汇报前后
次日(九月四日)范登高参加了马家的分家谈判,整整误了一天,没有顾上去收账,晚上回去十分不高兴。灵芝也很关心菊英的事,见他回去就问谈判的结果,才问了一句,就引起他一大堆牢骚话来。他说:“我算不会和青年人共事!话要往理上说!说话抓不住理了,别人实在不容易给她圆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卷棉纸卷来往桌上一挥说:“人家在十年以前就写好了的分单怎么能说是假的呢?”灵芝问:“怎么昨天才提出分家,十年以前就会有了分单呢?”登高指着那卷纸说:“你不会看看!”灵芝展开一看,见第一张前边写着一段疙疙瘩瘩的序文,接着便是“马有余应得产业如下”,下边用小字分行写着应得的房屋、土地名目、座落、数目。又翻了第二张、第三张,序文都一样,一张是有福的,一张是有翼的,只是没有有喜的。灵芝问:“怎么没有老三的呢?”登高说:“菊英拿去研究去了!看她能研究出什么来!”灵芝又翻了翻,见刀把上那块地写在老二有福名下,就又问登高说:“怎么?没有把刀把上他们那块地争取到老三名下吗?”登高表示很烦躁地说:“任他们怎么处分我!这个糊涂决定我没有法子执行!”灵芝正要问底细,赶骡子的王小聚走进来。小聚问:“收起钱来了吗?”登高说:“倒收起‘后’来了!”“那么明天走不走?”“等一等看!我拿一拿主意!”他想了一阵子说:“这么着吧!我明天自己赶上骡子走,把那些存货带上,能退的退,能换的换别的货,退换都不能的话,我再想别的办法。”小聚说:“那么我呢?”“你帮忙给我在家收几天秋!”咱们当初不是说过我不做地里的活吗?”“不愿意做你就回家,反正干几天按几天算账!”这一下可把小聚难住了:不干吧,回家没有个干的;干吧,实在有点吃不消。灵芝一听登高说他自己要赶着骡子走,接着便问:“给菊英分家的事不是还不到底吗?”登高说:“调解委员又不是我一个人!”“可是支部给你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呀!”“老实说!要不是为那个我还不走!让他们换个别人完成去吧!只要他们有一个人能完成了,我情愿受严重处分;要是他们也完不成的话,那就证明他们是借着党的牌子故意捏弄我——该受处分的是他们!”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灵芝去开会,灵芝便答应着跑出来。登高还隔着门给灵芝下命令说:“出去不要乱说!”
这天夜晚的会议是党、团支委在金生家听取各个临时宣传组长汇报。
灵芝走到金生家的院子里,见玉生和宝全老汉在院里试验着一个东西。这东西,猛一看像一付盖子朝下的木头蒸笼安在个食盒架子上,又用滑车吊在个比篮球的篮架矮一点的高架子上。这是玉生父子俩在两天内做成的新斗,可以一次装满一口袋。他们先把口袋口套在像笼盖的那个尖底漏斗上,往地上一放,像食盒架子下面的腿和这漏斗一齐挨了地,然后把一口袋谷子装到这付蒸笼样子的家伙里,把绳子一拉吊起去,一个人随手扶住口袋,谷子便漏到口袋里来。在周围看的人,除了金生、金生媳妇、宝全老婆、玉梅、青苗、黎明、大胜——他们一家子外,还有几个党、团支委和临时宣传小组组长。当玉生拉起绳子,谷子溜满了口袋,宝全老汉把套在底上的口袋口卸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喊“成功了,成功了”。灵芝想:“这些人就是有两下子!”她见这个家伙下半截连在一起,上半截却是几个圈子叠起来,便问:“为什么不一齐连起来呢?”玉生说:“这六道圈子每一道是一斗,下边是五斗,一共一石一斗,谁该少得一斗去一道圈。”“为什么不凑成一石的整数呢?”“因为社里的口袋,最大的只能盛一石一斗。”“五斗以下的怎么办呢?”“五斗以下用小斗找补!”
大家都说想得周到。
一会,人到齐了,后来的人又要求他们试了一遍。金生说:“咱们开会吧!”大家散了。玉生和宝全老汉收拾工具。金生媳妇和婆婆打扫院里撒下的谷子。灵芝看到人家这一家子的生活趣味,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家里摆个零货摊子,和赶骡的小聚吵个架,钻头觅缝弄个钱,摆个有权力的架子……觉着实在比不得。她恨她自己不生在这个家里。她一面看着人家,一面想着自己,没有看见别人都走了,直到听见魏占奎在南窑里喊她,她才发现只剩她一个人没有进去,便赶紧答应着进去了。
玉生离了婚,南窑空下来正好开会用。当灵芝走进去的时候,可以坐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别人占了。她见一条长板凳还剩个头,往下一坐,觉着有个东西狠狠垫了自己一下;又猛一下站起来,肩膀上又被一个东西碰了一下。她仔细一审查,下面垫她的是玉生当刨床用的板凳上有个木橛——在她进来以前,已经有好几人吃了亏,所以才空下来没人坐;上边碰她的原是挂在墙上的一个小锯,已被她碰得落在地上——因为窑顶是圆的,挂得高一点的东西靠不了墙。有个青年说:“你小心一点!玉生这房子里到处都是机关!”灵芝一看,墙上、桌上、角落里、窗台上到处是各种工具、模型、材料……不简单。她把碰掉了的小锯仍旧拾起挂好,别人在炕沿上挤了挤给她让出个空子来让她坐下。
金生宣布开会了,大家先静默了几分钟。在讨论什么问题的会议上,一开头常好静默一阵子,可是小组长汇报的会上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静默起来。停了一会之后,有个小组长说:“我先谈一点:袁天成留那么多的自留地,在群众中间影响很坏。有人说:‘用兄弟旗号留下地,打下粮食来可归了自己。这叫什么思想?’别的人接着说:‘社会主义思想!党员还能不是社会主义思想?’还有人说:‘有党员带头,咱明年也那么办——给我老婆留下一份,给我孩子留下一份,给我孙子留下一份……’还有人说:‘总是入社吃亏吧!要不党员为什么还不想把地入进去?’我们碰上人家说这些话,就无法解释。这是一宗。还有……别人先谈吧!我还没有准备好!”可是别人好像也都没有准备好,又静默下来。
灵芝本来是个来听汇报的团支委,可是她见没有人说话,自己就来补空子。她说:“我不是个小组长,可是也可以反映一点情况:菊英争取刀把上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