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湾 作者:赵树理-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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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有的也说,没的也道!”有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范登高说:“我没有看见!”满喜说:“咱们走过去,不是正碰上她端起锅来往外走吗?你真没有看见吗?”有翼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注意!”满喜说:“好!就算你没有看见!你晌午吃了几碗汤面?”有翼说:“两碗!”满喜说:“第二碗碗里有面没有?”有翼又向他妈看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面不多了!”满喜说:“不要说囫囵话!有没有一两面?”有翼又看了他妈一眼,满喜追着说:“我的先生!拿出你那青年团员的精神来说句公道话吧!有没有一两面?”有翼再不好意思支吾,只好照实说了个“没有!”大家又哄笑了一阵,满喜说:“这不是了吗?也不能说一点面也没有,横顺一样长那面条节节,每一碗总还有那么十来片,不用说一两,要够二钱也算我是瞎说!”大家又笑起来,常有理气得把头歪在一边,指着有翼骂:“你这小烧锅子给我过过秤?”登高说:“事实就是这样子了。现在可以休息一会,让我们委员们商量一下看怎样调解好。你们双方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也都在这时候考虑考虑,一会再提出来。”说了便和各委员们离开了座,往西边套间里去。满喜截住登高问:“没有我们证人的事了吧?”登高说:“没有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说着便都走进套间——村长办公室里去。
常有理觉着没有自己的便宜,拉了一下惹不起的衣裳角,和惹不起一同走出旗杆院回家去了。
糊涂涂坐着没有动,拿出烟袋来抽旱烟。
一伙军属拉住菊英给她出主意,差不多一致主张菊英和他们分家。
天气已经到了睡起午觉来往地里去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大部分都走散了,只是军属们都没有散,误着生产也想看一看结果。
套间里的小会开得也很热闹:范登高主张糊涂事糊涂了,劝一劝大家好好过日子,只求没事就好。秦小凤不同意他的意见。小凤说:“在他们家里,进步的势力小,落后的势力大,要是仍然给他们当奴隶、靠他们吃饭,事情还是不会比现在少的。让一个能独立生活的青年妇女去受落后势力的折磨,是不应该的。”范登高说:“正因为他们家里有落后的,才要让进步的在里边做些工作。”范登高这话要打点折扣。实际上他也知道菊英在他们家里起不了争取他们进步的作用,可是他知道菊英要分出来一定入社,保不定也会影响得糊涂涂入社,所以才找些理由来让他们维持现状。小凤说:“想叫菊英在他们家里做些工作也是分开了才好做。分开了在自己的生活上先不受他们的干涉,跟他们的关系是‘你听我的也好,不听我的我也用不着听你的’;要是仍在一处过日子,除非每件事都听他们的,哪一次不听哪一次就要生气。”别的委员们也都说小凤说得对。登高见这个理由站不住,就又说出一个理由来。他说:“咱们调解委员会,不能给人家调解得没有事,反叫人家分了家,群众会不会说闲话呢?”小凤说:“你就没有看见刚才休息时候已经有人悄悄跟菊英说‘分开’‘分开’吗?大多数的人都看到菊英在他们家里过不下去,要不分开,群众才会不同意哩!”登高最后把他和金生笔记簿上记的那拆不拆的老理由拿出来说:“要是咱们调解委员会给人家把家挑散了的话,咱们这些干部们,谁也再不要打算争取他们进步了!”张永清反驳他说:“想要争取他们进步,应该先叫他们知道不说理的人占不了便宜。让落后思想占便宜,是越让步越糟糕的。”范登高说:“难道除分家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凤说:“有!叫她们婆媳俩向菊英赔情、认错、亲口提出以后的保证,把菊英请回去,那是最理想的。你想这都办得到吗?”有个委员说“一千年也办不到”,别的委员都说对,小凤接着说:“不行!哪个人的转变也不是一个晌午就能转变了的!可是要不分开家,菊英马上就还得回去和她们过日子!咱们先替菊英想想眼前的事:要不分家,今天晚上回去,晚饭怎么样吃?婆婆摔锅打碗、嫂嫂比鸡骂狗,自己还是该低声下气哩,还是该再和她们闹起来呢?”登高说:“那也只能睁一只眼合一只眼!才闹了气自然有几天别扭,忍着点过几天也就没有事了!”小凤说:“难道还要让受了虐待的人再向虐待她的人低头吗?”登高说:“就是要分家,今天也分不完,晚饭还不是要在一块吃吗?”小凤说:“不!要分家,就不要让菊英回去了——让菊英暂且住在外边,让他们家里先拿出一些米面来叫菊英吃,直到把家分清了然后再回到自己分的房子里住去!我赞成永清叔的话——不能让不说理的人再占了便宜。”大家同意小凤的意见,登高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小会就开到这里为止,大家便从套间里走出来。
会议又恢复了,只是缺两个当事人——常有理和惹不起都回家去了,打发人去请了一次也请不来,糊涂涂便作了她们两个的代表。
范登高问菊英的要求,菊英提出和他们分开过。别的军属又替她提出追究造谣和虐待的罪行。范登高作好作歹提出“只要分开家过,不必追究罪行”的主张。糊涂涂没有想到要分家,猛一听这么说,一时得不着主意,便问范登高说:“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吗?”没有等登高答话,有一个军属从旁插话说:“有!叫她们婆媳俩先到这里来坦白坦白,提出保证,亲自把菊英请回去!”糊涂涂一想:“算了算了!这要比分家还难办得多!”永清劝他说:“弟兄几个,落地就是几家,迟早还不是个分?扭在一块儿生气,哪如分开清静一点?少一股头,你老哥不省一分心吗?”别的委员们也接二连三劝了他一阵子,年纪大一点的,又直爽地指出他老婆不是东西,很难保证以后不闹更大的事。说到再闹事他也有点怕,他的怕老婆虽是假怕,可是碰到管媳妇的事,老婆可真不听他的。他想到万一闹出人命来自己也有点吃不消。这么一想,他心里有点活动,只是一分家要分走自己一部分土地,他便有点不舒服。他反复考虑了几遍,便向调解委员们说:“要分也只能把媳妇分出去,孩子不在家,不能也把孩子分出去。”小凤说:“老叔!这话怎么说得通呢?你把孩子和媳妇分成两家子,怎么样写信告你的孩子说呢?要是那样的话,还叫有喜怀疑是菊英往外扭哩!事实上是她们俩欺负了菊英呀!”别的委员们又说服了一阵,说得糊涂涂无话可说。
这点小事,一直蘑菇到天黑,总算蘑菇出个结果来:自第二天——九月三号——起,三天把家分清;已经收割了的地分粮食,还没有收割的地各收各的;先拿出一部分米面来,让菊英住到后院奶奶家里起火,等分清家以后再搬回自己房子里去祝赵树理》三里湾》19出题目19出题目常有理和惹不起碰了钉子回去之后,两个人的嘴都噘得能拴住驴。惹不起向常有理说:“生是你有翼把咱们证死了!”恰巧在这时候,有翼回家去取口袋,常有理一肚子怨气没处出,便叫过有翼来大骂一顿。她骂过半点钟之后,劲儿似乎才上来,看样子在两三个钟头以内是不准备休息的。有翼打断了她的骂跟她说:“场上等着用口袋哩!”她说:“不用你去送!场上的谷子我不要了!你总得给我说清楚你是吃饭长大的呀,还是吃屎长大的?青年团是不是你的爹妈?……”有余在场上等不着有翼,自己回来取口袋,一进门碰上这个场面,便先问调解委员会说了个什么结果,可是常有理正骂得有板有眼顾不上理他,他也因为场上的人等着装谷子用口袋就不再细问,找着了口袋取上走了,让他妈沉住气骂下去。有翼直等到这位老人家骂得没有劲了躺到床上去捶胸膛,自己才走出来到场上收拾谷糠去。
惹不起也回房里去睡觉,后来被有余从场上扛着谷回来骂了一顿,才起来去做晚饭去。
天黑的时候,糊涂涂在调解委员会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让菊英分家,也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便把有余叫到自己房子里,把调解委员会调解的结果向他说明。有余摇摇头说:“把十几亩地跑了!”糊涂涂把两手向两边一摊说:“就是嘛!”扭转头向常有理说:“你们有本领!省了一顿饭把十几亩地抖擞出去了!”常有理这回却找不着什么理,只好到吃饭时候又骂着有翼捎带着满喜出气。
常有理又骂上劲来,青年团有人在门外喊叫有翼开会。常有理向有翼说:“我不许你去!不跟上你那些小爹小妈,你还不会证死我!”有余见他妈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趁这机会劝她说:“妈!你让他走吧!你也该歇歇了!”糊涂涂说:“叫他走吧!咱们不要把村里的大小人都得罪遍了!”常有理刚刚因为逞本领弄错了一件事,也不敢太坚持自己的意见可以理革除之。著作有《困知记》、《整庵存稿》等。,有翼趁她不再追逼的空子,急急慌慌溜走了。
有翼走进旗杆院,见前院北房里已经有很多人。他问明了是开党团员联合大会,正准备进去,忽听得灵芝在东房里说话,便先往东房里去。
这东房现在是社的办公室,金生和李世杰、范灵芝正讨论分配技术问题。有翼见灵芝仰着头呆坐着,便问她想什么。灵芝没有向他说明问题,直撞撞地问他:“不用斗,用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能装满一口袋?”有翼的脑子已经被他妈骂糊涂了,灵芝这一问问得他更糊涂,就反问灵芝说:“你问这干吗?”正在这时候,北房催他们开会。李世杰说:“你们开你们的会去吧!这问题恐怕只有找玉生才能解决!”灵芝虽然还有点不服,也只好罢了。
他们三个人走进北房,看见好多人围着北边墙上贴着的一张大幅水彩画,画家老梁同志站在一旁请大家提意见,大家都满口称赞。有翼和灵芝凑到跟前。有翼一看说:“这是三里湾呀!”又走近看了看:“上滩、下滩、老五园、黄沙沟口、三十亩、刀把上、龙脖上……真像!”有人说:“远一点看,好像就能走进去!”老梁说:“不要光说好治地位,在马克思主义产生后,才出现唯物史观这个真正科,请提一提意见!”大家都没有意见。玉生说:“老梁同志!现在还没有的东西能不能画?”老梁说:“你说的是三里湾没有呀,还是世界上没有?”玉生说:“比方说:三里湾开了渠,”用手指着图画说,“水渠从上滩这地方开过,过了黄沙沟,靠崖根往南开,再分成好多小支渠,浇着下滩的地;把下滩的水车一同集中到上滩这一段渠上来,从这里打起水来,分三道支渠,再分成好多小渠,浇着上滩的地;上下滩都变成水地,庄稼比现在的更旺。能不能画这么一个三里湾呢?”老梁说:“这自然可以!你想得很好!那可以叫‘提高了的三里湾’,或者叫‘明天的三里湾’。”金生说:“老梁同志!我们现在正要准备宣传扩社和开渠。你要是能在十号以前再画那么一张,对我们的帮助很大!”老梁说:“可以!”金生想了想又说:“还可以再多画一张!将来我们使用了拖拉机,一定又是个样子!”他这么一说,就有好几个人又补充他的话。有的说:“那自然!有了拖拉机,还能没有几个大卡车?”有的说:“那自然也有了公路!”有的说:“西山上的树林也长大了!”有的说:“房子一定也不是这样了!”张永清说:“我从前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县委说现在不应该宣传那些,你们说来说去又说的这一路上来了!”金生说:“县委也不是说将来就不会有那些。县委说的是不要把那些说得太容易了,让有些性急的人今天入了社明天就跟你要电灯电话。我们一方面说那些,一方面要告群众说那些东西要经过长期努力才能换得来,大概就不会有毛病了。老梁同志要是能再画那么一张画,我们把三张画贴到一块,来说明我们三里湾以后应走的路子,我想是很有用处的!老梁同志!这第三张画你也能画吗?”老梁说:“能!我还带着几张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画哩!把那些情景布置到三里湾不就可以了吗?”有人问:“三里湾修的新房子,能和别处的一样吗?”没有等老梁回答,就有个人反驳他说:“那不过是表明那么个意思就是了吧!难道画上三个汽车,到那时候就不许有五个吗?画了一块谷子,到那时候就不许种芝麻吗?”老梁说:“对!我只能根据我现在对农业机械化理解的水平,想一想三里湾到了那时候可能是个什么气派,至于我想不到的地方和想错了的地方,还要靠将来的事实来补充、纠正。对不起!因为我征求意见耽误你们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