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之父──卡夫卡评传-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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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者是以“反传统”为旗号的。他们认为,承认现实表面的真实性,就是
承认传统道德观念、价值标准的合理性。可是“如今上帝都已经“死了”,②
那些传统观念的虚假性与腐朽性已经充分暴露了,用卡夫卡的话说,整个“世
界秩序都是由谎言构成的”,怎么还能承认它的“合理”呢?因此,表现主
义者提出:不再“复制世界”,要“凭眼力”进行“观察”。卡夫卡认为,
要认识现实的真实就需要“给人另一副眼光”,这副“眼光”要能做到透过
或撇开蒙在现实表面的“覆盖层”,以窥见它底下的真实。因此这种眼光的
“才能在于,在黑暗中的空虚里找到一块从前人们无法知道的、能有效地遮
住亮光的地方。”所以在他看来,“除了照在它退缩的、奇形怪状的脸上的
光线是真实的之外,没有别的了。”③这里,卡夫卡提出了建立新的艺术观和
表现手段的必要性。
但卡夫卡反对写实主义的摹写法,并不意味着不尊重曾经使用过传统艺
术形式而卓有成就的作家,包括托尔斯泰、狄更斯、霍普特曼等等。而且在
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上,他是主张表现并对“改变现实”起作用的。他说:
“艺术家试图给人以另一副眼光,以便通过这种办法改变现实,所以实际说
来,他们是反政府分子,因为他们要求改变现状。”①同时,卡夫卡还提出了
表现现实的深刻性和艺术的持久性的要求,指出:“一切艺术都是文献与见
证。”无怪乎他把福楼拜所说的“我把我的长篇小说视为我紧抱不放的岩石” ②
当作座右铭,要把自己的作品写得象高高矗立的雕像那样立得稳,看得远。
作品的持久性除了揭示现实的深刻性外,与艺术的独创性与完美性是分不开
的。我们从上面的分析中,已经评价卡夫卡作品中深刻的社会内容。下面我
们要观察一下他在背离传统艺术的道路上,如何在崎岖的陡坡上探寻现代的
审美信息并尝试相应的艺术形式的。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德文版 91、93 页。
② “上帝死了”的现代命题为尼采所提,著有《反基督》一书。
③ 卡夫卡:《箴言》。
①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②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艺术奥秘
“图象”与譬喻
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一个最为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哲学广泛进入文学,
它引起文学形式和审美特征发生很大的变化。情节和结构的重要性的降低而
思想的隐晦和譬喻、语言色彩的加强是其最突出的标志。在德语文学中,卡
夫卡和布莱希特都是这方面典型例证。
卡夫卡是一个哲理性很强的人,他说:“我总是企图传播某种不能言传
的东西,解释某种难以解释的事情。”①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文学作品是他
的哲学意念的形象化。这种形象化主要不是依靠塑造人物性格,而是通过“图
象”来实现的。卡夫卡曾不止一次谈到,他的创作是“图象,仅仅是图象,
别无其他”,还说他的“图象”就是他“个人的象形文字”。②卡夫卡的“图
象”意味着象征(图象的德文原文 das Bild 本身就有象征的意思),它包含
譬喻和寓言。卡夫卡的这一创作原则越到后来贯彻得越为彻底。奥地利文艺
评论家恩斯特·费歇尔指出:“卡夫卡潜心于这种充满预感的图象,他倾向
于把它当作探悉世界秘密、参与现实的决定性手段。”③诚然,象征手段并非
自卡夫卡始,不说远的,更不说象征派和伊索这些“职业家”,只提一下高
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和鲁迅的名字就够了。然而,卡夫卡的非同寻常在于,
他通过“图象”所传达的象征意味和譬喻既不是一目了然,又不象某些象征
主义者那样隐晦艰涩;他赋。象征图象以鲜明的轮廓,轮廓里又包含着多重
的意念;赋予他的譬喻以蕴含激情的寓意,这寓意又不无深奥。总之,它们
既是奥秘的,但又是可以理喻的。一贯对卡夫卡不以为然的卢卡契后来基本
肯定了卡夫卡,对他的艺术表示赞赏,说:“卡夫卡独一无二的艺术基础,
并不是他发现了至今还没有出现过的形式上的表达方法,而是他描写客观世
界和描写人物对这客观世界的反应时所表现出来的既是暗示的,又有一种能
引起愤怒的明了性。”①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当是《城堡》中的城堡(象征)
和《诉讼》中的插叙故事《法的门前》(譬喻)。
《城堡》叙述的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一个名叫 K.的主人公,以土地测量
员的身份要去城堡办事,先想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落户,为此想找城堡的官
员交涉。城堡就在前面的山丘上,但怎么也走不到。他用尽心机,东奔西突,
直至勾引上一个城堡官僚的情妇……但他的一切努力终属徒然。最后,城堡
来了通知:他可以在村子里居住,但不许进城堡。这时的 K.已经奄奄一
息……。这个故事如果浓缩成一个短篇,也许还能挤出你一把鼻涕几滴泪。
可是洋洋二十三万言(汉语译文),讲来讲去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可以想
象,你不能不时时掩卷而睡。但你睡不着。那个时隐时现、影影绰绰的庞然
大物——城堡,象梦魇一般纠缠着你。你惊醒了——啊,那是什么?那不是
与老百姓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官僚机构的缩影吗?不是与人民敌对的至高
无上的权力的象征吗?如果你是从旧社会生活过来的,这时你就会想起自己
① 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
②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③ E 费歇尔:《从格里尔帕策到卡夫卡》327 页,维也纳,1962 年版。
① 卢卡契:《批判现实义义的现实意义》534 页。
和别人的许多类似的经历来,禁不住对着城堡喟然长叹……但这《城堡》难
道果真就该这样理解吗?如果你是读过卡夫卡的许多作品的,这时卡夫卡的
这段名言就会跃入你的记忆:“目标只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
者,不过是彷徨而已。”②这一咏三叹的哀诉,与城堡脚下 K.的绝望盘旋不
是互为映照的吗?那么这城堡又是什么?它是不是“可望不可即”的象征呢?
其实这几种理解和联想都是可以的。文艺作品从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
智”。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读者心目中唤起不同的情绪和想象,这完全是正
常的,何况象“目标只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这类“可望而不可即”的思
想正是存在主义哲学家所理解的“人的处境”的核心思想,深受克尔凯郭尔
存在主义哲学影响的卡夫卡,在这样一部生命力作里,能不把他的这一思想
包含进去吗?当然,我们注重的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在表达这一思想时运
用的这种反常、但是独到的写法。至此,我们就不会再埋怨过长、过繁的叙
述了,阅读时费的耐心越大,对城堡的奥秘就会领略得越深。正如一大堆碍
眼的煤堆,当你享受到它燃烧后发出的热能时,你就会想到它存在的可贵了。
《诉讼》是卡夫卡又一部代表性的长篇杰作,有人认为“人们在其中品
味到的寓意是无穷无尽的”。既然这样,我们一时也就无法以同样多的笔墨
来礼遇它们了。但其中那个令人难忘的《法的门前》则是不可置之不顾的。
这是一则独立成篇的譬喻性故事,是主人公约瑟夫·K.陪外宾(一个判“死
罪”的犯人也能陪外宾!)参观大教堂时,听牧师给他讲的,大意是:一个
乡下农民要进法的大门,门警说现在不能进去。农民问:以后呢?答:以后
可能。门警给了他一张矮凳,让他在门旁等着。他等了一年,二年,三年……
就这样痴痴地一直等到老死。临死前他问:大家都渴望进法的大门,可是这
么多年来,除我以外,怎么没有谁要求进去过呢?他得到的回答是:“这里
没有人能准许进支,因为这一入口只是为你而开的。”乍听不免觉得荒唐,
在现实生活中,谁看见过或听说过有人在法院或官府门口等了一辈子直至老
死呢?但故事中那种“能引起愤怒的明了性”立刻使你联想到,在剥削阶级
统治的社会里,处处是“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的律条,多少有钱、有
势的人犯了死罪,只要动一动“关系”,撒一把银子,仍逍遥法外;多少无
钱、无势的老百姓,哪怕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因买不起“关系”也哭诉无门,
含冤死去。你看,这则譬喻所揭示的不是真实的现实吗?这段插叙对《诉讼》
来说真具有画龙点睛之妙,实际上它把这部长篇小说的全部情节浓缩了,变
成了轮廓十分清晰、透明的图象,喻示着主人公约瑟夫·K.的挣扎注定徒劳;
也喻示着:法的形式是有的(那高高矗立着的法律大厦!)但它跟老百姓无
缘(那苦苦等着的农民!)于是在我们面前又突现出一座与城堡相呼应的庞
然大物,一个代表“政”,一个代表“法”,神秘莫测,威严无比,只要是
老百姓,谁都休想接近它(“这里没有人能准许进去”),谓予不信,请看
那个不识时务的 K.和那个痴心妄想的农民的下场!(你想接近吗?那么来
吧,“这个入口只是为你而开的”,但请你等到奄奄一息再进去吧!)
那么,《法的门前》的寓意就到此而穷尽了吗?没有!如果我们象对待
“城堡”那样,把它从政治的和法律的范畴挪开,放到哲学的范畴,那么那
个农民就抽象为一般的“人”“法的大厦”就化身为真理或正义之所在,于
是这个譬喻所喻示的似乎就是:真理虽有,但“无路可循”。这里,“大厦”
② 卡夫卡:1920 年 9 月 17 日日记。
与城堡就由“呼应”变为重叠,即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目的物。而这
样一来,那个“法的门前”的农民又和贝克特笔下那两个“等待戈多”的流
浪汉走到一起去了,因为他们为等待戈多也等得“苦死了”。而他们等待的
“戈多”又代表什么呢?据说是“希望”。那么希望又包含着什么呢?什么
都可以!财富、荣誉、爱情、艺术的极致、真理……这一切都可以怀着希望
去等待,但无不徒然——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两个不同类
的作家,在表达同一哲学思想时,一个通过戏剧,一个通过小说,异曲同工,
都使用了象征和譬喻的妙术,又都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是富有启示性
的事例。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条件的改善,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普通
的人们逐步从衣食住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精神活动,包括思维活动的空间
相应扩大,于是要求用形象思维的手段来表达某些哲学观念的现象日益增
多,因而形成了文学与哲学互相渗透的倾向,这也许是文学“现代化”的必
由之路,也是艺术自身发展的一个质的飞跃。哲学更带理性,它更容易认识
生活和把握生活,能发现一些超越时间和空间界线的规律性的东西。卡夫卡
的影响之所以象滚雪球似地不断扩大,原因之一恐怕在于:他的作品所反映
出来的现实性,随着历史的进程,其时间跨度不断延长,空间幅度不断扩展,
从而具有了某种预言的性质。人们从作品中看到清白无辜的正直人遭受那样
的精神折磨(《诉讼》、《城堡》),杀人时使用那样残忍的肉刑(《在流
放地》),不禁感到这是“德国法西斯统治下欧洲现实的预演”。法国著名
作家安德烈·纪德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流亡到阿尔及利亚后发出惊叹:“这一
切极象卡夫卡笔下所描写的。”①这种预言的准确性甚至迫使原来批判卡夫卡
的卢卡契也不得不承认“卡夫卡到底是个现实主义者”。②恩斯特·费歇尔甚
至说:“许多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感觉到的事情,他(卡夫卡)在第一次
大战时就着了先鞭。”③
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这种预言性,不是由于他有什么先知先觉之类
的“特异功能”,而是由于他在认真对生活进行“实地观察”的基础上,运
用辩证逻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