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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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五(7)
听到“坏消息”三字,家霆的神经绷紧了,睁大了眼等待冯村叙述。
冯村看着家霆,说:“我托了熟人,打听到由江津送到稽查处大牢的两个高中学生,都是作为‘奸’和‘伪’投毒罪送来的。‘奸’是军统特务的专用语,指中共;‘伪’是指汉奸。窦平来时大口吐血,不到三天就死在大牢里了!”
家霆像咬破了苦胆,嘴里发苦。苦到心里,泪水盈眶地说:“他身体本来并不弱,那天中毒了,那么厉害!他们居然还逮捕他!居然还诬陷他的中毒是为了隐瞒放毒故意装出来的。居然还将他移送到重庆来。他们被捕后听说受了重刑屈打成招的。窦平是东北流亡学生,万里迢迢为了抗日,为了不做亡国奴,离开了亲人和白山黑水,可是却凄凉地死在监牢里!我真恨哪!我真太恨了!”说着,顿脚,无声地抽泣起来。
冯村站起来走到家霆面前,用双手拍着家霆的双肩,安慰他不要难过。
家霆拭去泪水,又挂心地问:“靳小翰现在怎么了?”“关在大牢里,还要审讯。据说要判重刑。”
“没有罪也能判重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家霆痛心地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冯村摇头:“这类问题,不准看望!你不知道,稽查处不挂招牌,人称那地方是‘军委会停车场’,因为在石灰市,人一听‘稽查处’,就汗毛立正。所以,你别去了。”
家霆心有不甘,知道冯村的话正确,只好打消去看望小翰的念头,也决定不找韦锋了。他对冯村说:“明天我再住一天,后天早上就回江津。”
冯村点头:“也好。你先回去,好在也快到暑假了。我替你造一张假证件,介绍你进‘民声新闻专科学校’,成功了就通知你来注册上学。最好那时房子能找成,你就可以和秘书长一同搬来重庆住了。至于书,那时我看已经出版了。”
冯村后来回去了,留下家霆独自在小楼上。夜里,附近不知谁家死了人,从楼上看下去,亮着灯,挂满彩色的绸幛,吊孝的,敲敲打打的,铃鼓铙钹铿锵一片,有哀哀的哭声作出幽幽扬扬的旋律飘来。哭声哀痛,含着古老的忧伤和苍灰色的诗意。家霆独自静坐,听着哭声,心里痛楚。萦绕在他跟前已经死去的人影,有一大串,远的有妈妈柳苇和舅妈杨秋水、军威小叔、刘三宝、金娣,近的有赵腾老师、章星老师、施永桂和窦平。这些人的影子,犹如冬天的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蒙,使他心上留下了凄然的凭吊。
知道自己无法入睡,天又奇热,他独自走下楼去,朝江边走,走着走着,又走到朝天门附近来了。他沿着去年重逢欧阳的那条路走下去,去寻找失去了的梦和当年的脚印。能看到大江黑乎乎横在那儿,江南江北灯火闪烁,像天上的星云。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孔明灯,当然更没有动听的13琴声和欧阳的倩影,有的只是水声,“哗哗”奔腾流泻的水声。
离开重庆前,家霆寄了一个包裹的吃食到北碚给靳小翰那位在中学教书的母亲。这位献身抗战的空军烈士的妈妈,如果知道她的日子如今蒙冤受屈羁身囹圄将会多么伤心。家霆改换笔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给靳伯母,告诉了她小翰的遭遇。他知道靳伯母并不在乎这一包裹的吃食,但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片真心。无法将吃食送给狱中的好友,只有将吃食寄给靳伯母了。
回到江津时,已是下午。家霆进了南安街九号的门口,看到老钱。老钱打摆子打得脸皮又黄又白,披着衣,满面汗,身体十分虚弱。老钱亲切地上来说:“大少爷,你回来了?昨天吕营长来看你,向你告别,没见到你,很难过。他上前线了!让我对你说一声。他说,只要不死,将来总会再见的。他留了张照片给你!”他语气里带着钦佩。说着,进门房里拿出一张四寸照片递到家霆手里。
家霆接过照片,正面是吕大鹏的戎装照片,背后写的是“赠童家霆小老弟”,署名是“愚兄吕大鹏敬赠”,中间写的一行字是:“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战争和人》
第三卷 摘自创作手记
战争,是带来残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发生了战争,用正义战争消灭非正义战争,换来和平,常是必经之路。
有人说:“避免战争的惟一方法,就是凭借实力去要求公平和正义。”说这是“惟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颂扬从事反对非正义战争者的勇敢与无畏,是正确的。许多事实说明:有人在战争中用消极出世的态度去逃避战争的残酷,显然“此路不通”。
《战争和人》
一(1)
九月八日,重庆各报出了号外:意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对德作战,德、意、日轴心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鹑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陈太太指明要租给正派、可靠的人,还要家庭人口少,没有小孩的。冯村通过熟人介绍,看中了这处房屋,向陈太太介绍了童霜威的情况。陈太太听说是个有地位的人,仅仅父子二人,表示欢迎。这大院子里,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日机狂炸重庆时,落过炸弹,将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楼的一角炸得开了花,迄今仍未整理。陈太太就在那次轰炸中炸断了一条右腿。如今,支着双拐行走。冯村洽谈房子期间,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敌机七十三架早晨分两批突然又来空袭,其中四十七架窜入重庆上空投弹,虽被击落两架,许久未再经历轰炸的重庆居民又忆起了以前大轰炸的惨景,人心惶惶。陈太太就主动找冯村谈,提出优惠条件:降低租价,借用家具。冯村做了决定,为童霜威预付了定洋。童霜威迁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轰炸,使童霜威心上紧张了一阵,但综观大势,他认定日寇的空袭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多忧。从小县城里迁居重庆,在江津的下江人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有的说:“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跃政坛大展鸿图了!”有的说:“童某人有声望地位,听说是中央一些要人请他去的。”有的说:“重庆和县里相比,有天渊之别,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这种条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满足于这种虚荣。当人询及去重庆后的打算时,他含糊其词,只说:“呃呃,现在还不好说,还不好说!”或答:”一些朋友让我去。江津闭塞,到重庆住住也好。”别人摸不着底细,只觉得更高不可攀了。于是,来看望、来请吃饭饯行的更多。久不见面的李参谋长又热情请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鸡汤”。李思钧夫妇邀去家里摆席招待,叙旧奉承。法院院长郑琪,分外谦恭地请去家里吃送别宴,一口一声叫童霜威“恩师”。他知道中华法学会第二届年会七月下旬在重庆中央文化会堂举行,讨论新法学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养以及国际司法、人才培植等,选举了居正、毕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为监事。童霜威未去参加会,也当选为理事,使他不胜羡慕与敬重。他估计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说:“以后要请恩师仍像以往一样多多提携、栽培。”
临行前,请童霜威写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长鲁冬寒在内。下江人里好多连不认识的也买了宣纸送来,求童霜威的“墨宝”。童霜威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庆来到江津的惨淡景象与今番去重庆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体会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庆,宦海沉浮,前途难卜,总不会比江津坏,则可以肯定。童霜威觉得人赖以生存而不泄气的常常是自己给自己以鼓励,实际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方式。此刻,他在离开江津去重庆时,倒是颇有点踌躇满志了。江津对他,无所依恋,无论是这地方还是这儿的人,都如此。他觉得离开江津去重庆,同去年离开“孤岛”到大后方一样,意味着又一个开始,又一个起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倒是老钱和钱嫂对他的送别,使他难忘。这一对下江难民夫妇.一年来,始终照顾着他和家霆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他战前在潇湘路时对尹二、庄嫂、金娣、刘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经历了战争,后来回顾起来,这种感情就变深了。而这一年来,老钱和钱嫂同他和家霆之间是介乎一种主仆、友人、下江同乡之间的综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这种感情。
走前那晚,钱嫂做了一条糖醋鱼来。老钱说了吉利话:“这是‘鱼跳龙门’、‘富贵有余’(鱼)!”老钱又送了一张合家欢照片双手递上来,是他和钱嫂抱了两个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沦陷了的苏州乡下给老人看的。背后,老钱用不很熟练的毛笔字写了:“秘书长和大少爷赐存感谢援手救济 姑苏断肠人老钱(玉仙)、钱嫂(黄秀英)敬呈”。他那“断肠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辞大约都是他说书时学来的吧?童霜威和家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临走那夜,童霜威让家霆用红纸包了五百元,给钱嫂送去,老钱夫妇跑来退还。一再勉强,才将钱收下。但老钱后来又独自跑来悄悄地说:“秘书长和大少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稽查所长鲁冬寒一直要给我钞票,让我监视你们,向他报告你们的种种情况,我起先坚决不干,后来他威吓我,我不敢不答应,但从来不收他的钱,人要有良心,有骨气。我向他报告,只说你们的好话,别的不说。他也没办法。你们是好人,这事知道就行,请不要宣扬,我怕他报复。”
《战争和人》
一(2)
听老钱一说,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身上凉丝丝的。
次日清晨,老钱和钱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饭。送行的客人坐满了屋子。李参谋长派来帮着搬家的几个士兵由老钱带着押运行李物件上轮船。码头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边招手作别。童霜威和家霆难忘的是:船开得老远了,仍看到老钱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儿挥手拭泪。
离开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终未曾开展。他每天埋头写作,将《间关万里》写完,总共十一万字,抄得整整齐齐的,拟作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件纪念品。他曾经改换笔迹用化名给徐望北写过信,约了一个日子,希望能见次面。他觉得徐望北会猜到是谁的。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他准时到西门外鲤鱼石那个橘柑林里等待,却没有人来。对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马悦光那里他不敢冒失。他明白:这些人谨慎,以大局为重,不会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尝试。因此,随童霜威到达重庆时,他虽有一种脱离樊篱的感觉,鲁冬寒的“两不准”不再能威胁到他,他也有了一个重新振翅飞翔的新环境,心情始终是郁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号两间半旧的瓦房里,冯村已经找泥瓦匠粉刷装修了一通。虽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在战时陪都,已难能可贵不太寒碜。这里离陕西街银行区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齐好走的台阶。交通、生活比较方便,地段很好。一间房作卧室,一问房会客兼作书房。童霜威将于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的对联和冯玉祥的“要想着收咱失地,别忘了还我河山”那副对联都挂了起来,还加了一幅在江津时一位江苏籍的老画家白忧天画的红梅。画不算顶好,笔触颤抖,但老画家是八十老人了,题了“寒香”二字,写了“八十老人白忧天封笔之作”,颇为雅致。赠了童霜威这幅画后不久,白忧天就病故了,所以画也算得珍贵。字画一挂,屋里顿时变得优美了。童霜威舒口气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①住着再说吧!”
拄双拐的房东陈太太,四十多岁年纪,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