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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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们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名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驰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左顾右盼,都没看出端倪来,每个人看自己,总觉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炒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伯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