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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微尘-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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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茫和悲哀的往事太多,他实在不想让它们都爬出来。是啊,脑子也不管用了,那就捡最大的事情让它爬出来吧!那最大、最搅心的也莫过于被弄成了“阶级敌人”的事情。李子良想:“这‘阶级敌人’的问题很不简单,那是从‘右倾分子’演化出来的。是啊,我不该去多    
    争那几句是非,如果不多争那几句,就不会被划到阶级敌人那边去。是啊,我李子良早就认错了。我认!我从来都没含糊过,因为那是我自己要去争取的。你想想,那时候我是‘大炼钢铁’的副总指挥,写出那篇‘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的报告也是很自然的。因为那里没有铁矿,尽是些红石头,没有铁矿的红石头怎么能叫几万农民兄弟在大山里苦熬受罪呢?”    
    是啊,李子良从来就承认那报告反对了“三面红旗”,他从来就没有抵赖过,口口声声都承认全部是自己写的。可让他遗憾的是,自己已经出来承担了,怎么还把县委书记何大羽也弄出来呢?他当时就明白,何大羽一出来老百姓就完了。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么狠心,就狠心把说实话的几个人都弄成“反党小集团”了呢?    
    当李子良蹲在车厢的角落里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有些颠来倒去糊里糊涂,不由得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些问题本来也不怎么复杂,可现在一想起来,好像就已经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他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哼了哼说:“是啊,我拍了巴掌,我骂了娘,那些人说我顽固不化,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已经是‘右倾分子’了还能怎么地?报告是我写的,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县委书记去顶罪吧?我李子良从来不干那种昧良心的事情!”然而,李子良实在没想到,这“反党集团”还真不简单,后面的路程竟会是如此的艰难。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他总是在拼命挣扎,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要重新回到革命阵营里来。在原来的队伍里,谁不说李子良一是条刚强的汉子。那时候,李子良就和那些个性刚强的“右”字号人物一样,“你说我‘右’了,那我就拼命往‘左’!”是啊,谁愿意被自己的队伍抛弃,谁甘愿被毕生革命的信仰视为异己,何况是他铮铮铁骨的李子良哩。    
    李子良也愤怒过,发泄过,当他背着可怜的铺盖卷被押解到黑水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竟呼啦啦地把满箱的书全都倒在黑水河里了。那时候,他曾想对着苍天狂呼暴喊。可不知怎么,却一句也没有喊出来,好像他已经把那将要从心底里喷出的呐喊全都卡在了带血的喉咙里了。从那以后,他发誓要接受血与火的考验,只要倒不下去,就要往“左”的方向爬!哪怕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    
    李子良蹲在阴暗的角落里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劣质烟丝爆裂的闪亮中,那枯瘦而警觉的嘴角又憋了憋,仿佛那憋动的嘴角上也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李子良离别故土已经二十二年了,他已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笑,而是变得少言寡语。他和当年一起被“流放”的县委书记何大羽曾被云山的老百姓说成是两条刚强的汉子。然而,他们的刚强却大不相同,何大羽的刚强是多思、内向和沉稳;而李子良却是耿直、外向和躁动,    
    他时时需要行动,时时需要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忠诚。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那是八杆子也打不回来的。在农场这么多年来,李子良也从没有停止过行动,不论大事小事,他都会用行动来证实自己。为了这无情的挣扎,他可以抛弃人世间的亲情,甚至抛弃他曾经有过的良心。他已经从所有悲惨的经历中开始懂得:革命就是对上面的服从,所有的行动就应该是不李子良在农场已经二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李子良的行动才开始有了报偿,不仅摘了“反党分子”的帽子,还从一个劳改释放人员被安排到农场的保卫科里。自从被提拔成干部之后,李子良就变得更加阴沉了,人们说他开始变得像野狼一般的阴沉。人们又很快发现,这个阴沉的家伙已经成了一个手狠心狠不会同情任何人的人。农场里的农工开始说他是一个奴才,是一条狗,一条厉害的狗,一条没有人性的、不声不响的狼狗!


第五部分:故土‘善’是什么

    李子良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那火星闪亮的刹那间,他的脸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自言自语的咕噜说:“那有什么办法,那是无产阶级铁的纪律。我过去就喜欢想着别人,对别人总是心软。我过去就喜欢琢磨事物,总喜欢琢磨体谅人家。可是,    
    这阶级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哪里能讲什么情面。‘善’是什么?‘良心’是什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空洞的‘善’,更没有什么叫‘良心’的东西!”    
    火车在快速飞奔,窗外依然是无尽的荒漠,车轮撞击铁轨接缝不断发出卡隆、卡隆的声音,李子良也跟着这模糊的卡隆声絮絮叨叨地咕噜着。    
    月光浸入朦胧的车窗,李子良看来已有些迷糊。在迷糊中,他突然看到走道的尽头慢慢走来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人影在他的床边稳稳地站定之后,前面黑胡子的大汉刚刚俯下身来,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又让他猛然惊醒。这不是华兵的幺叔吗 ?李子良虽然有些迷糊,却也感到相当惊恐。这惊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让他惊叫了起来。这突然的、沙哑的惊叫震动了整个车厢,顷刻间,车厢里的人也跟着叫了起来。周围上铺和中铺的旅客马上跳到下面,大家用奇异的眼光盯着这蹲在底铺角落里的人。    
    车厢里的顶灯开了,大家看见一个秃顶的干瘦老头躲缩在狭窄的角落里,他还在惊惶失措,还在用两只充血的眼睛发呆似的回望那些所有围着他的人。列车员这时也挤了过来,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这声音让李子良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他哆嗦着身子,闪了闪自己的头,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奇怪地想:华兵家的幺叔刚才离他这么近,怎么又突然没了?我明明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血丝都看见了,怎么会是梦呢?    
    “发神经。”“他妈的神经病!”车厢里的骂声很快就灌进了李子良的耳朵。    
    列车员回过头来向大家笑笑说:“好啦,好啦。一个老头,在做梦哩。都回去吧,回去睡觉吧。”人群慢慢散开,车厢里的顶灯又很快灭了,李子良依然蹲在角落里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睛。他明明看到华兵的幺叔和二哥,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怎么一下就全没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又取出了一支更加皱巴巴的烟来。他先划燃了火柴,慢慢把烟放在嘴上,微微的火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那沟壑交错的脸,那脸的模样虽然有些狡黠,却也显得万般无奈。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华兵去仓库偷了玉米,我把他捆在磨盘上了。他死了。我当然知道他家里已经死了两个人,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是能同情的吗?何况那不是我自己的事,那是纪律,那是上级的命令!你们也不想想,无产阶级专政的命令我怎么能不执行呢?你们现在都找上我了,你们不敢找领导就来找我!你们怎么不去找上面的人呢?我孤孤单单在农场过了二十几年,从一个反革命能活到今天容易吗?我倒没有什么需要同情的,我不也和你们同样是人吗?我满肚子的苦水又能向谁去说得清楚呢?”    
    在这归家的路上,李子良自己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好像开始有了一些潮润。他记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眼泪了,他记得早在十年前,当还能想起吴秀明的时候,那眼泪已随着一次次心底的呐喊,就像那无言的河水全都流走了。    
    李子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觉得依然有些干涩,不禁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自言自语地说:“谁能想到,现在又说我这二十年来的‘反党集团’是个冤案!他们说以前是搞错了,那都是 ‘极左路线’弄的。”李子良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现在说要拨乱反正,要给我平反了……是啊,当时我还不相信,认为那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可那为什么又不是谣言呢?”李子良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是啊,他还记得直到正式做平反登记的时候才开始惊愕,那惊愕的当时真让他有些发呆,那发呆好像一直发到现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了,他离开了妻子和儿子,他已顾不得那些什么温情,他几乎天天都在诅咒这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他要以钢铁般的意志在煎熬中彻底改造自己。然而,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啊,这所有的一切怎么就突然成了泡影,这所有的挣扎都好像成了莫名其妙的儿戏!    
    李子良曾经是云山游击队的队长,他记得那时就只想让受欺辱的农民兄弟能吃饱肚子,让苦难深重的民族在世界上直起腰来,即使在出生入死的敌后战场上,再复杂的问题也都是能摸得着的。然而,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迷茫了。他还是有些文化的小学老师哩,可怎么就弄不明白革命革到头来就只有服从呢?所有的立场啊,理想啊,观点啊,改造啊,什么都摸不着,只把人弄得糊里糊涂还要说昧良心的话。谁也不敢问为什么?可李子良就是性子急。然而他也只问过一次啊!他只是在“大炼钢铁”里写“农民兄弟在连绵冬雨中备受煎熬”报告的时    
    候才问过。他那时问:我们的民族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现在是解放了,既然是翻身解放人民当家作主,怎么专区的领导竟然还会有“金口玉牙”的问题?    
    好,你就去胡思乱想吧,这不就想出了问题。好,弄不明白吧,弄不明白那就听话吧。凡是上级说的全都服从,道理很简单:因为服从,所以全都是真理。    
    李子良把手上的烟蒂在旁边的茶缸里抖了抖就闭上了眼睛。是啊,现在是彻底平反了,可这彻底平反倒反而让他更糊涂、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说:“是啊,既然服从并不都是真理,那么究竟什么是真理?以前要求的服从和信仰现在又该放在哪里?”李子良闭着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喘过之后才又接着刚才的嘟哝:“我并不要求补偿,这辈子都不需要,可是起码也应该让我明白,这些翻来覆去、了不得的神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第五部分:故土留在农场

    五天前,李子良才接到要他退休的通知。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农场待了整整二十二年。前十年专门掏粪,长年住草棚,还要守夜看庄稼。那草棚冬天里抵不住西北的寒风,常常被刮出几个窟窿。是啊,谁不想住瓦房啊!可职工宿舍里根本就没有他李子良的床位。后来被调到场区烧锅炉,整天和煤灰打交道,白天黑夜都待在锅炉房,从来没见他有过干净的脸。但那锅炉房是暖和的呀!他当时就认为,那是领导的关怀,是对他多年劳动改造的肯定。摘了“反革命”的帽子以后,李子良也曾想过回家,可领导说要他留场就业,还可能被提拔。李子良是个要强的汉子,回龙县里的委屈和扫尽脸面的往事让他认定不能现在回去,他必须重新弄出个人样才有脸见吴秀明和县里的父老乡亲。回到革命队伍的温暖、重新得到提拔的诱惑,让他死心塌地的留在农场里。    
    李子良当上了管理员之后,不仅比过去阴沉,在执行起领导的任务来那更是坚定不移的。他可以为了执行政委的任务,在只有一尺宽的阴沟里不吃不喝地盯梢人家两天两夜;他可以为一本反革命的诗抄抓捕十六个农工;他可以为追查政委丢掉的一只手表一连审讯过五十个人。这里是野蛮无比的地方啊!而李子良却从来不打人,为了执行任务他倒经常被打,甚至好几次还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从来不吭声,只是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誉把人家捆起来交给上级。他也被人家暗算过,这条残腿就是在暗算中留下来的。他住过医院,政委来看过他,政委来看他的时候竟然还拿来了一把山里采摘的野花。他记得那是自己在阴沟里蹲了两天两夜,毫不动摇地同时抓住了副场长和他的情妇之后才得到那野花的。他记得那时候非常激动,激动得在病床上瑟瑟发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激动得为了接花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我就像狗一样地舔伤。”李子良在阴暗的角落里猛吸了一口烟,趁吐烟圈的时候长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慢慢对着上面的隔板“唉……唉……”地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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