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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微尘-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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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今被剃了阴阳头,有人还拿了面镜子给他看那半白半黑、让人发笑的圆头。然而,这并没    
    有让他有多少难堪,因为在第一个同学被剃过阴阳头之后,估计也该轮到他了。再说,这些一向充满创意的红卫兵把何今弄出来寻开心,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何今被剃阴阳头的时候,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原来足球场上的朋友,他们拿了好几把剃头刀,笑着闹着要争着来剃。那时候,何今虽像是一只可怜的动物,却也无奈地跟着大家一起笑过。    
    何今被剃了阴阳头,也算明确了自己“黑五类”的身份。他觉得这身份既然让大家开了心,说不定也可能到此为止。然而,有一天,学院的红卫兵又突然召开了批斗何今的大会,一个头头庄严宣布:“把现行反革命何今拉上来!”何今就被糊里糊涂地拉上了主席台。在一阵呼啦啦的口号之后,就开始要他交代反革命罪行。何今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出了什么错,头脑嗡嗡了半天,也想不出要他交代什么罪行。当几个人把他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的时候,何今仿佛才看到人家手里的证据。那踏着他脑袋的人说:“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要给大家展示一件非常恶毒而又非常隐蔽的反革命标语!你们看,这纸的正面写的标语是‘拥护’,可只要透光一看,背面‘打倒’两个字正重叠在‘拥护’的旁边!同志们哪!这是多么隐蔽,多么狡猾,多么阴暗,多么毒辣的反革命手段哪!”    
    何今这时候虽然有些迷糊,却也瞠目结舌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推理的逻辑。正因为“证据”确凿,什么道理也没让何今说,更何况他头脑又嗡嗡得厉害,于是在又一阵口号之后,何今就糊里糊涂地被押到学校的“牛棚”里。    
    这“牛棚”已经关了二十几个老“牛鬼”和小“牛鬼”,他们每天的任务不仅要打扫全校的卫生,还要把自己给校里校外的革命群众展出。于是,每天傍晚,人们就会看到一队敲锣打鼓、挂着“牛鬼”牌子、展示学院革命成果的队伍。何今和老小“牛鬼”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五点一刻在校门外第一个路灯下集合,五点二十分必须听到他们高唱“牛鬼歌”的声音——这歌很特殊,还是一个老“牛鬼”自己谱的曲。自从何今来了之后,因为他最年轻,声音最洪亮,大家自然就推举他领唱。那时候正是又湿又冷的冬天,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绵密的小雨,何今头一次领唱,声音在喉咙里憋了几次都憋不出来,于是就只有去倾听老小“牛鬼”们在那寒风刺骨、风雨迷茫、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狼嚎般地哀鸣。    
    第二天,何今终于憋出来了。当他在唱第一遍的时候,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后面的老先生们,他发现他们一个个都佝偻着身躯,伸长着颈脖,迎着针刺般的冷雨,向着死寂般的空际。在    
    唱第三遍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接着就不住地咳,直咳得喉咙都被撕破了一般。而何今知道自己不能停顿,无论如何也得不断嚎叫下去。    
    从此以后,何今的声音就开始沙哑了,这稚嫩而沙哑又很快融入了那一片无助的哀嚎里。    
    何今在哀嚎中感到了一种无助的苍凉,却又必须和大家一样奋力。在这哀嚎的“牛鬼”中,有从法国归来的国际著名艺术大师郁菲、有数十年投身教育的著名教授叶昌、有早年留学日本蜚声中外的专家吴文。他们都曾经以那高洁的画艺和人品,在他人心里激起过对艺术的强烈追寻。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追寻都在这无助的哀嚎中被击得粉碎,顷刻间化为了灰黑的烟云。    
    何今毕竟是学艺术的年轻学生,面对这冷漠沁人的大街,望着细雨迷茫的天空,望着那混沌而神秘的苍穹,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名剧《屈原》中的台词。他默默地嘟噜了几句《雷电颂》里“问天”的独白,“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可不论你是怎样的咆哮,也只能吹动一些灰尘,吹动一些沙石……” 那直问苍天而喷出的台词不能不让他感动,而在此时此刻,却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的。何今看了看周围的老先生,不禁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想,要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也在这里,面对以人民的名誉制造出的那么多人间冤屈,那台词还能不能再说得下去?何今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凄凉,是啊,就连那写出《屈原》的当今文豪,现在也只有诚惶诚恐地写着美丽的贡文,向暴虐和愚昧的现实摇尾乞怜。    
    不论何今心里多么凄凉,面对现实的凄风苦雨,也只能把这酸涩的感悟都哽咽下去。    
    何今虽学会了无条件地忍耐,人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而文化大革命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时期。他看到学校里成立了很多战斗团,有的虽只有一个人,可那团旗团歌、袖套、锣鼓、宣言和誓言,再加上一个比如“愕未惭”之类的奇怪名字,也让那些从来没主宰过自己的同学们过足了瘾。各派的头儿们都念着同一本语录,高呼着“拿起笔,做刀枪……”之类同样的口号,提起棍棒就领军上阵,直杀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何今每天看着他们格斗,牛鬼们一时无人关照,竟然还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第四部分:虎皮无数的伤感

    学校军宣队来了。那军宣队头儿见“牛鬼”队里竟然有这么一个模样狼狈低着眼睛看人的年轻学生,大略做了些了解,知道他父亲也曾经是打过仗的八路军,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时逢五十里外的一所船厂来要人画画,那船厂的军代表是学院军代表的老乡,这就派上了何今。    
    一个愣头愣脑小孩子一般的小兵领着一个二十二岁的“牛鬼”乘车乘船到偏远的船厂。这小兵难得如此自在,本来一天可以走到的路程他却安排了两天。小兵是部队干部的子弟,他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我初中都没毕业,现在就领导了你们大学生哩。我从小也喜欢画画,听说你爸爸原来也是打过仗的,我就不管你是不是‘牛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现在就是哥们儿了。听我的,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小兵带着何今在城里游逛,故意赶不上末班船。他喜欢看那些在武斗中大楼上留下的枪眼,还一起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他们逛到大码头上,这里是两江的交汇地,小兵望着那清澈的江水和浑浊的江水穿插汇合的景象,突然大叫起来说:“好啊,好啊!听说这是难得看到的奇观!就好比我们革命和反革命都混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向东流,还会一道流进大海!”    
    何今看着他自由自在陶醉的样子,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尽管心中有无数的伤感,却也萌发了不少羡慕和感激之情。    
    晚上,他们住进了码头的小客栈,窗外的江水在黑暗中波光粼粼,船上的和岸上的灯火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灯光在水里不断地扭曲,红的、白的、黄的、蓝的,一道道缤纷闪亮的曲线晃来晃去,又不断被吞没在流动的江水里。这小兵特别喜欢说话,还喜欢讲那些听来的故事。他说:“老哥,你被关久了,外面的事情精彩得很哩!你听说过没有,兵工厂的造反派自己装配了一艘铁甲战船,你猜猜看,船上还装了什么?”何今摇了摇头。小兵大叫说:“我说你不知道吧,那是最新的海四联!那机关炮一路嗒嗒嗒嗒,那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嗒嗒嗒嗒,一打就四响,打得岸上尸横遍野还火光冲天……”何今知道尽管这些都他是听来的,却被夸张得绘声绘色,好像他当时就在船上,嘴里不停地砰砰啪啪,还眉飞色舞地在床上跳来跳去。第二天一大早何今叫醒了小兵,下午才到了船厂。那里的工人们早就只抓革命不生产了,厂里军宣队的领导想把船厂搞出点革命的新气象,弄几幅大宣传画自然是当务之急。小兵把何今交给了厂方,还对何今眨了几下眼睛给厂里的军代表说何今是好样的。小兵回去了,何今开始在这里戴罪劳动。厂里把他安排到船坞工作趸船上去画画,派了四个老工人去轮流看管他,一些工人们闲着没事也跑来看热闹。人们看到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总是带着一种被人欺负的模样,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旁边的工人们不管问他什么他都点头,即使问了些叫他难堪的事情也从不生气。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把早上带来的米饭或馒头从饭盒里拿出来,去水龙头那里接一点水,躲在一边就着咸菜默默地吃。几个守候他的老工人看不过去了就把他叫过来,拨给他一些家里带来的热菜。何今在这个时候总是被感动得手足无措,口里不断地说谢谢,眼睛却不敢抬起来。    
    工人们好像很喜欢何今这模样,他不但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也开始有了些人缘。    
    二


第四部分:虎皮搞不懂的道理

    一天傍晚,何今在船坞的悬梯上爬上爬下画了一整天,下来的时候已经感到非常疲倦。他慢慢从船坞走上岸,在沿江的石梯小路上蹒跚。正在这时,他突然在秋凉的晚风中听到了大提琴在河面上颤动的声音。何今细心地听,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声音竟然是圣·桑《天鹅之死》的旋律!他惊奇了,惊奇得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何今站在石梯上一动不动,大提琴那浑厚动人的声音在薄暮间悠扬回荡,那颤抖的哀鸣无疑振荡了他孤独的身影。是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好多年了!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竟然敢播出这样的乐曲。他记得自己在少年时候,刚听到这乐曲就有一种切肤的感悟,他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还曾经号啕大哭。何今此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就想去寻找发声之地。    
    他急急地跑过小路,走过石桥,看见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工人宿舍。他发现在青工宿舍的一扇开启的门里透出昏暗的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就大大咧咧地放在窗台上。当何今靠近的时候,突然听到几个女工竟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他妈的资产阶级,真是难听的靡靡之音!”随着“批判,彻底批判,再批判一回!”的呼叫,《天鹅之死》的旋律又一次放了起来。    
    何今听见这大声呼叫,好像突然被尖针刺扎了一样,两耳一阵嗡嗡,不知怎么竟逃跑似的飞奔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到了旁边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草地上坐下来之后还不知所以。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干脆就瘫软地躺了下来。淡淡的清风拂面而过,《天鹅之死》又一次次从那闪动着昏暗光斑的窗户里飘来,那唱片已有几处发潮,然而正是那被扭曲了的声音,更加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灵。在此时此刻,大提琴低沉的共鸣穿透了灰暗的夜空,随着缓缓流淌的江水,一直透进缥缈而苍凉的暮色里。    
    尽管何今非常伤感,可他依然能清晰地听见那群女工笑闹的声音:“他妈的资产阶级的音乐,要反复批判,一定要批判到底!”“那个什么圣·桑是什么东西,我们一定要查出他的祖孙三代,一定要揭开他的画皮!”    
    女工们一遍一遍地放着,又一遍一遍地骂着,何今也能从他们的笑闹中感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正是因为这不可名状的幽默,竟然让他扑在草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何今是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在这河岸的山梁上,在这四周无人的此时此刻,把自己所感悟到的孤独和悲凉尽情地哭出来吧!为了不幸的亲人们;为了在那风雨迷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的老人们;为了那迎着针刺般的冷雨向着黑暗空灵的嚎叫!任凭眼里的泪水顺着耳根滴落在毛茸茸的草茎里。    
    天空已开始幽暗,何今也开始感到有些晃晃悠悠,他仿佛在天际里看到了迷茫的繁星,那繁星不断闪烁,萤火虫似的,萤火虫似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何今好像听到身边有几下轻盈的脚步声。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在模糊中竟看见了一个穿工装的女孩正站在他的面前。何今猛地坐了起来,却仿佛还在萤火虫似的梦里。    
    “对不起,吓着你啦。” 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压低了声音说。    
    何今缓缓地坐了起来,虽面容模糊却也能看见这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工,这女工好像就是在门窗里放留声机的。何今一时不知所措,低着头说:“没有,没有。”他声音很小,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说:“你哭了?”    
    何今依然低着头:“没有。”    
    “我看见你站在我们窗户前面又跑了,你为什么要跑?你奔跑的样子好像很害怕,你真的害怕吗?你害怕的样子实在叫人有些好奇。”     
    何今开始沉默。    
    “你为什么要哭?”    
    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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