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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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母口十字街口有家饭馆,名字叫“又一邨”。这家饭馆是姓王的俩兄弟开的。这两个兄弟原都是开封城大饭馆“又一新”家的伙计。哥哥在面案,兄弟在菜案。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开封时,“又一新”关了一段门,把人员裁了一半。这两个兄弟被裁减后,来在寻母口,开始他们赁了一间街面西房,卖牛肉拉面,后来寻母口成了行路客商来往云集的码头,他们就把饭铺扩大作饭馆,挂出了招牌。招牌上他们没有敢明写“又一新”,改了个字叫“又一邨”。据说这个“又一邨”饭馆做菜的味道,却是和开封城里“又一新”的一模一样。
中午十二点左右,褚元海和海骡子来到寻母口。楮元海下了马,海骡子下了骡子,把牲口交给马弁,牵到街上车行喂上,两个人来到“又一邨”后客厅。
这时筵席桌子已经摆开,几个荤素冷菜和几瓶酒已经摆在桌子上。在客厅右边,一张红漆罗圈椅子上,坐着个穿着西服,三十多岁的日本人。
海骡子领着褚元海走进来后,向褚元海介绍着说:“这是西田先生,东亚株式会社华中分公司的经理。”他又向西田介绍着:“这就是褚团长。”还没等西田开口,褚元海就大声说着:“坐!坐!坐!”把西田让在首席椅子上。
原来海骡子自从黄河发水全家逃到县城后,不到半个月,县城里也进了水。他兄弟海香亭跟着国民党的县政府,迁到河西逍遥镇。他带着自己的家眷细软,跑到开封找他叔父。在开封住了一段,也没找到什么职业,就到天津去贩运毒品。在天津他认识了“东亚株式会社”的西田。这时西田正想向黄河南岸开设子公司,就伙同他来到寻母口,打算在这里设立个收购转运公司,专门采购从河西运来的粮食、棉花和烟叶之类的货物。
海骡子到这里后,打听着褚元海的治安团在这里驻扎,就托熟人给褚元海送了一份礼,表示要在这里开设转运公司,要他们多帮忙。前天西田从开封来到寻母口,愿意亲自见见褚元海。因此他们就备了桌酒席,把褚元海请了来。
西田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上菜之前喝了几杯酒,西田就向褚元海介绍来意。他拿出来个名片递给褚元海说:“我们东亚株式会社总社在东三省。天津、石家庄都有子公司。现在想在开封设立个子公司,由鄙人负责筹办。我们经营业务主要是收购粮食、棉花、烟叶等。在这寻母口我们想开设个收购转运公司,由海先生任经理。知道褚先生的军队在这里驻扎,今后一定请你帮忙了。”
褚元海说:“哪里,哪里!太欢迎你们来了。以后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说。咱们是东亚共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把你们东亚株式会社的大牌子挂出来,我负责你们的安全。”
西田说:“我们在这里想以商行名义出现。名字暂时叫作‘福昌洋行’。”海骡子接着说:“西田先生还准备在这里建个棉花打包厂,把河西运来的棉花,就由这里榨成包。”褚元海说:“好嘛!将来我要把这公路修通,一直修到开封。现在这条路破破烂烂,太不像话了。这里的旅馆没有一个像样的,我要开几个大旅馆。”
海骡子向西田说:“褚先生原先在开封开过大旅馆。”褚元海说:“就在相国寺西街,有八十个房间。现在把房子家具全部顶给你们的‘汴京料理馆’了,那个老板叫吉田魁,是你的本家!”
西田说:“我姓西田。那个吉田魁老板我认识。严格说来,他还不能算个商人。”他说着轻蔑地笑了笑。褚元海忙说:“是啊!是啊!你们是搞实业的,实业家。”
西田又向褚元海说:“我们这个东亚株式会社,主要是经营矿山采掘。在辽宁经营了铁矿,还有煤矿。现在经营范围扩大,深感人力不足。因此我们还有一事相求,就是褚团长能不能帮一下忙,我们在这里招募五千名华工。我想现在这里黄泛区的难民这么多,也是个机会。”
褚元海听说他要招募华工,想敲他一下竹杠,就故作为难地说:“贵公司如果要在这里开洋行、办工厂,我们一定鼎力协助。就是这个招工不好办。老实说,我这个团想补充点人,还招不起来。难民虽说不少,都是流民。这寻母口有户口的,只有百来户人家。不好办哪。”
海骡子说:“褚团长,我倒有个办法。你们颁发‘良民证’嘛,按户口发良民证。凡是有户口领到良民证的,按居民对待。凡是没有户口的,不发给良民证,按流民处理。该赶走的赶走,该抓的抓起来。这样我们就好办了。”
褚元海听海骡子这么说,心里想,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嘴里却说:“这不好办。良民证还得到开封石印馆去印。我们又没有经费。还得登记,清查。……”
西田笑了笑说:“褚先生,我们公司对于热心给我们协助的明友,报酬一向是从优的。”他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两叠钞票放在桌上说:“这是两千元储备票,请先收下。将来贵团军饷、武器弹药有什么困难,我们还可以帮忙。”
褚元海看到钞票,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他大笑着说着:“西田先生,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他说着自己拿起酒壶,满倒了三杯酒说:“来,来,来,咱们喝酒,今天要喝个痛快。先喝个‘桃园三结义’!……”他说着自己先端起一杯,像往老鼠洞里灌水一样,一饮而尽。他又让着西田和海骡子说:“喝起!喝起!一人三杯。”就在西田和海骡子端起酒杯喝酒的时候,桌子上的两叠钞票已经跳到褚元海的口袋里。海骡子看得清楚,他心里想着:别看这个胖子动作呆笨,手倒很灵便利索。
三
正月十六这天本来是“开市”日。按照习惯,街上的商行、盐栈,都应该挂出灯笼,点放鞭炮开始营业了。
李麦和杨杏到街上转了一圈,想到几家旅社联系联系,还给他们拆洗被子。可是跑了几家,都还关着门,有几家门上贴着“迁往界首”的字条。有两三家虽然开了门,但是人家说生意不好,暂时不拆洗被子。
李麦说:“看起来这个码头快不行了。都叫汉奸队来闹坏了。这里本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他们一来,明抢暗夺,谁也不敢从这里过了。”杨杏说:“咱要是这样下去,揽不住活干,可要把人困死在这里。”李麦说:“真不行了,再推着小车走,有啥办法。”
她们回到龙王庙里,老清婶和凤英她们看着她俩空手回来,知道在街上没有揽住活。大家都发了愁。
正在这时候,王跑掂着根鞭子回来了。他走过来,把鞭子往地下一撂,一屁股坐在一个破筐上,抱住头一声不吭。
大家吃了一惊。老气赶快问:“驴呢?驴你怎么没有牵回来?”于跑也不答话,忽然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老气急着喊着说:“驴呢?驴呢?驴到底弄到哪儿了?”王跑却只是哭。
李麦走过来说:“跑!究竟是咋回事?你说呀!”
王跑哭着说:“婶子,活不成了!我的驴叫治安团的孬孙们抢走了!还打了我一顿。唉!老天爷不长眼了!大天白日抢驴!……”
王跑刚说到这里,老气像疯了似地喊着:“完了!完了!这一下可把俺一家人杀了!”李麦劝着她说:“黑旦他妈,你先别喊,叫他说完。”
王跑接着把驴子被抢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气得咬牙切齿。老清婶说:“跑,你去牲口行等着,他总要去卖!他卖的时候,你牵住就走!”杨杏说:“去维持会那里告他!他们这算啥军队?不是跟土匪一样嘛!”老气这时说:“我去马牧集向他当官的要,他不给我就骂,我看他们能把我女人家怎么发落。”
李麦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她知道这些办法全不济事。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叹了口气说:“叫我说也别告了,也别论了,维持会要能给百姓作主,它也不叫维持会了。人怕没脸,树怕没皮,汉奸队这号东西,他娘养他时,就忘记给他一张脸皮!他要是怕丢人,也不会办这种事。黑旦他妈也别去找了,你去找他们,说轻了他们耍无赖,说重了他们耍野蛮,叫我说,咱们从长核计一下,看今后怎么安排,我咋看这寻母口,咱们是住不下去丁。”
老气听李麦说没有指望要回驴,实在气不过,就跑出去坐在大殿墙角下,一个人伤心地哭起来。大家听着她哭,也都暗暗掉泪。
半后晌时候,徐秋斋从街上回来。他看见老气在口口声声哭驴,还以为驴得了什么重病。徐秋斋自幼看过“牛马经”,牲口有个什么小病,他也能治。他就叫着王跑问:“驴有病了?”王跑说:“哪里有病!叫汉奸队抢走了!”接着就把驴子被抢的事情,又和他说了说。
徐秋斋听了以后,气得两眼发红,手脚发凉。过了一会儿,他把王跑拉到庙门外墙角里说:“跑!你有胆没有?”
王跑说:“大叔,只要能把驴要回来,你就是叫我上天摸响雷,我也敢去!”
徐秋斋说:“你只要有胆,今天咱这口气就能出!驴要不回来,驴价能给你要回来!”
王跑说:“大叔,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你就说吧!”他有点半信半疑。徐秋斋说:“是这样,刚才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褚元海来寻母口了,和咱村海骡子一道。他们去‘又一邨’馆子里喝酒了,他骑的马喂在十字口南,一个空车院里。两个护兵等会儿就该去吃饭了,等着他们两个去‘又一邨’吃饭,我给你逮个蛐蛐,你藏在袖子里,到车行你把蛐蛐往他那匹马耳朵里一放,你就走,余下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给你办,准能把你的驴价要回来!”
王跑听他这么说,觉得有点玄乎。他人有点胆小,就说:“大叔,到底是怎么要驴价?我已经挨了一顿打了。再说,他骑的那匹马个子那么高,谁知道能到跟前不能?”
徐秋斋说:“你要是没这个胆量,那你就自认倒霉吧!再大的牲口,总是个牲口,怕什么?猫狗还识温存,别说是一匹大马了。你喂了一辈子牲口,难道说这点本事还没有?你喂它把草就行了嘛!”
王跑说:“到底驴价能要回来不能?”
徐秋斋说:“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说我给你说着玩哩?我也是气不过。要不就算拉倒。”
王跑想了想说:“大叔!你就逮蛐蛐吧!”
原来徐秋斋平常最爱听蛐蛐叫。农村迷信说法:听到蛐蛐叫就能发财赚钱。在他睡的地铺草窝里,他就养着两只蛐蛐。徐秋斋去到庙里,掀起铺草,捉了一只,悄悄拿出来交给王跑。王跑藏在袖子里上街去了。
到了车院门口,王跑探头看了看,只见槽上拴着一匹枣红马,一头黑骡子,那两个喂马的护兵却不在里边。王跑从门口过了两三个来回,也没有见个人影儿,他还不放心,不敢直接进去,就装着解手,先踅到车院厕所里,在厕所里呆了一会,见仍没有人,才大着胆子出来,走到那匹大红马跟前。那匹马见他走过来,把头晃了晃,轻轻地叫了两声,把王跑吓得心跳起来。他又回头看了一下,见仍没有人进来,就又大着胆子从口袋里拿出半块馍把手伸过去喂马。就在马低着头吃他手中的半块馍时候,王跑把那个蛐蛐塞在马耳朵里。
王跑把蛐蛐塞进马耳朵后,扭头就走。等他跑回龙王庙时,才发现自己的棉袄都被汗浸湿了。
徐秋斋问他:“你没有把蛐蛐捏死吧?”
王跑说:“没有!在我手里还老想跳呢!”
徐秋斋说:“你不要管了,等着领驴价吧!”他说着背起破褡裢,拿起破竹杖上街去了。
四
一直到日头偏西,褚元海还躺在“又一邨”饭馆的床上,挥着拳乱伸指头,他喝酒喝醉了。海骡子和日本人西田,因第二天还要赶回开封,就提前走了。褚元海两个护兵被“又一邨”的掌柜叫了来,给他们端上两盘烧麦,烩了两碗杂烩菜,又把半瓶剩酒拿了来,两个人喝了个底朝天。
天快黑时候,褚元海才清醒过来。他问着:“马在哪里?”护兵说:“在车院。”他说:“走!到那里备马。”三个人来到车院,只见那匹马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卧倒,脖子一会仰,一会儿低,两眼发红,头在槽上乱碰,蹄子在地下乱扒。
褚元海见这状况,大吃一惊。他问着:“刚才你们蹓马了吧?”两个护兵说:“蹓了。”褚元海说:“这马是有急病了!赶快去街上请个兽医来。”
护兵们到街上跑了半天,也没请到个兽医。这时街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褚元海暴跳如雷,骂着两个护兵,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