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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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很无耻双亲说我鼠目寸光毫无雄心壮志是家庭的败类双亲还说……
——好了,好了,你停一下,包局长打断道:原因何在?
——春要来花要开雨要来呀云要在我要和江远澜把结婚证开双亲气得鼻子歪软硬兼施全用遍我也知道我不孝我不乖可是没有办法了。
——是不是生米做成熟饭了?
——不但生米做成熟饭了连锅巴也吃得差不多了江远澜说我先得向民政局报个到说明情况求个饶可怜他门儿认错了稀里马虎没头苍蝇真的跑到公安局来了哎哟哟但求政府行行好让我二人婚结算了要不然准备的喜糖喜酒喜烟浪费了可咋好。
——你说得属实?
——婚姻大事非儿戏只有我家那位笨瓜江远澜才来到专政机关心血来潮求关怀他说他曾强奸我这不过是自信心不强的男人的小诡计我也捶他打他骂了他可我更是心疼他什么样的男人被逼得说出这种要人命的瞎糊话什么样的男人被吓得自己走进公检法所以我要说我非他不嫁除非地球倒转我出门撞死在电线杆下。
——你们双方是自愿的吗?
——双方自愿是自愿但说实话是我勾引的他学生爱老师古往今来都存在都合法都时髦诸位请别大惊又小怪我相中的就是他人怪他有才他和我志同道合把大米爱。
——
你不觉得你的脸皮厚吗?离开公安局大门时,小侉子回头瞅着站在高高台阶上的包局长,她的鄙夷之情,落寞之绪全挂在脸上,她用眼神这样质问小侉子,就让小侉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能圆满地完成郭局长交给的任务,能把江远澜救出来,她心中的高兴之情让她连跑带蹦的,她甚至将刚刚在笔录口供上用食指按的红印油珍惜地抹到了微微发干的嘴唇上。她甚至觉得让社会来关心关心也没什么不好。她想到郭局长、魏丰燕、杨美人等凝重的神色,还扑哧笑出声来,觉得他们太胆小了,自己不过是去森林采了一筐蘑菇,不过是到走廊里打了一个哈欠。
小侉子刚走出西街后桑园,突然迎面遭到一阵暴风雨式的袭击,扔在她身上的是密如雨点般的土块、泥团、烂菜叶子、瓜皮、臭西红柿还有提早准备好的墨汁和羊粪蛋,涌到她身边丈外远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其中还有两三个女的,一边恶咒地骂她,一边不停地朝她龇牙咧嘴,用手势做着猥亵的动作。小侉子本能用双手挡住脸,侧着身子,伺机想逃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但当她发现这一伙人已经把整个街口都包围了时,只好向后退,婊子!破鞋!臭婊子!大破鞋!初始,小侉子听到这样的骂声感到新鲜、刺激,她压根儿也没有想到骂声与她有关,而且骂的就是她!数秒钟之后,当她意识到他们把所有能骂女人的话都骂过了,骂完了的那一刻,她依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掉进轻率而无辜的深渊,而这深渊将主宰她一生的命运。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前她平淡而简单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肮脏而污秽的生活,事后,她对自己的肤浅和失误的认识程度是用一生的时间一同来完成的。当时,她只是气急败坏,甚至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哎——哎,我是小侉子,我是小侉子呀!”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侉子!你这个……”
那一刻,一个肥头胖耳的强壮的女人,闪着她那双凶狠的亮闪闪的眼睛咒骂时,漫不经心的小侉子像泥塑般呆住了,此前的自报家门不失为哀鸣,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筹措勇气和尊严的能力,但她想看清对面一群人的脸,她期待能有一张认识的脸,借以找到灾难的原因,借以找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但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还饱含了悲情,所有人的脸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仇恨。霎时,她的眼睛让泪水蒙住了,让一块比夜还黑的布子蒙住了,她只能看见吊挂在铁丝笼子中的路灯是一只只焦黄如公羊的眼睛。
脑袋一片空茫的小侉子等袭击她的人打够了也骂够了,他们都散了好久之后才移动步履,耳畔依然响起连绵不断的骂声,那尖锐凶狠的诅咒声如潮水般不息。她一口气都跑到学校门口了,但猛地又站住了。校园湖边正在疯狂抽芽的枫树新苗和茂盛成长的青草在月光之间来回闪动着青光,几株老桧柏也高深莫测地探出校园的高墙,从高处静静地注视着小侉子,懒洋洋地抖动着的细小的针叶似乎在问:你来干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小侉子的情绪才冷静下来:妄想扑到江远澜的怀中委屈地号啕大哭是多么的不切合实际。瞧瞧自己,脏得臭得比叫花子、比在泥雨中挣扎的绵羊还要吓人,瞧瞧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一定会把江远澜吓坏的。这会儿,她回头看了看静卧在一片灰瓦之上的城墙,它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偃卧在黑压压的民房之上并一直伸展到连绵不断的阴山脚下,它放弃起锚,驶向彼岸。小侉子从城墙看到了几乎觉察不到的欢乐,即当变故带来的痛苦太深时,自己就要把所有的痛苦称其为“感受”。她想既然是感受,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既然是感受,再难再苦不也是感受吗,感受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如此一想,她一如当年和魏丰燕嬉笑般地登上了长城,她一如当年魏丰燕提起嗓子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咿咿呦呀,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唱罢,小侉子找到了当年瞿昙海伦老师和那个男的陈尸的地方,蜷缩在一团黍秸中的人儿虽已埋葬,但那团黍秸还在,甚至比当年更蓬松更富饶了许多。小侉子也把身体团成了个筐似的蜷在了里面,她望着最亮的织女星想:织女星啊织女星,今夜快给我织一件更漂亮的衣裳,我明天一早,要用泉水洗脸,用欢腾流淌的泉水河当镜子梳妆,我要去找江远澜,我要和他讲有人欺负了我,有人……小侉子想着想着想不下去啦,她哭得呜呜响,她哭着哭着还睡着了。
塞外高原的初夏的早晨,清风把粘在草茎草叶上的露珠吹洒到了城墙的凹槽和雉堞上,也吹到了小侉子的脸上,小侉子醒了。她像一位终于恢复了知觉的病人一样睁开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在她身侧的一块城砖上有用刀刻的大字:还情感以清名,给世人以教诲。
小侉子明白这是瞿昙海伦老师和她的恋人用生命留下的。一夜之前,她还像棵繁花似锦的小山杏树——美丽、健壮,可是现在她的两颊,看起来比桑干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还要白,嘴唇也失去了红艳,只有眼睛还像羊羔那样明亮,但神情却完全不同了。她有了比雨更迷乱的心境。她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当她抬起发青的眼皮和被击伤的脖颈时,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将身子贴近雉堞,放眼望着一派被炊烟笼罩之中的喜城的建筑群和街道时,目光中闪过一种刚刚来临的、陌生的、令人惊恐、令人费解的神情。
找不到出路时,出来帮忙的总是田间小路,况且,在小侉子的习性中又有很浓重的二流子成分,亦或说吊儿啷当的成分。对于新的一天,她永远没有对过去一天的那份哀情。所以,小侉子对重温昨天的事件充满了战胜不了的激情,在她的骨子深处,她认定是为另一个与她同名的女孩子充当了替罪羊,她是非要逛街的,她想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骂成婊子和破鞋。
笼罩在喜城上空的蜃气尚没散尽时,小侉子来到学校东墙边的那个井台。湿漉漉的井台由于阴雨连绵,石缝中长出了青苔。她借着饮牲口的石槽里的水洗了把脸,双手胡噜脸时,才觉得脸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几只放肆的麻雀也站在石槽上幸灾乐祸地对她叽叽叽喳喳喳,她就恨不得攥住麻雀的细脖子把它们扔到井里,她大声骂麻雀们婊子、破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骂这样的脏话,骂完之后就发觉洗脸水和泪水搅和在一起啦,发觉肚子饿啦。
当她来到杨美人家时,乌云密布,又下起了小雨。杨美人已经先她五分钟之前去她未婚夫家“坐炕面”去了。憨厚的魏丰燕一脸深沉严肃的博爱,精神却又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她说她在杨美人家睡得可好呢,原来以为要和小侉子挤半边炕呢,没想小侉子一夜没回,她四仰八叉睡得都忘记在哪里睡的,醒来的时候杨美人一家人的被褥都垛成码子,垒在坑旮角啦。
小侉子昨天的摩登和今天的狼狈,让魏丰燕领教了要想登上人生的彼岸是何等的轻而易举。她瞪大眼睛问小侉子:“你咋就变成这德性啦?你咋就成了这么副倒霉样呢?”“我身上又没贴着捍卫德性的标语,我咋就不能变成这德性?!”小侉子的义正辞严让魏丰燕笑了,“你知道你像啥?”“像啥?”“像披头散发的母夜叉!还像……”“像破鞋和婊子是不是?”小侉子的反诘让魏丰燕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你都知道啦?”魏丰燕紧张而慌乱地问道。
“你告诉我!”
“我不说,我决不说!”魏丰燕突然强硬的口气和她眼中的泪花让小侉子猛地转过身去,她一边脱掉身上脏污不堪的衣服,一边满屋子找梳子梳头。当她又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时,突然发现那件上衣变短了:“嘿,我长高了!你瞧,”小侉子走到魏丰燕面前,又转了一圈儿说:“原来这衣服到这儿,”她用手齐着膝盖比划着,“现在它到这儿啦,”她比着大腿根儿说完,然后用随便的口吻说:“走,我们去吃头脑去!”
我不去!魏丰燕心事重重地玩弄着衣服的褶子,她的细眯眼眯得更细了,她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头脑好吃是好吃,可太费钱啦。”“我出,又不用你出!”小侉子拽着魏丰燕的胳膊就要往外走,魏丰燕突然用乞求的语调说:“小侉子你跟我回我们村哇,到我们村住几天,喜城你是呆不下去啦。你不能再丢人现眼啦!你还想吃头脑?你还有没有头脑啦,你完啦!”
“为什么?老魏,你要认我这个老同学,你总得告诉个明白哇!”小侉子松开了手,她的胳膊像断了一样耷拉下来,但她心中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她心中还有比雨更淅沥惝恍的怅惘,她渴望这一刻江远澜能出现在她面前,江远澜同她一道先去吃头脑,然后再到照相馆照张相。她要当着照相师和其他陌生人的面给江远澜抻抻衣服,周正周正领子,她还要蘸点凉水,把江远澜后脑勺睡醒后总是滋出一缕的头发按下去,再等两个人紧挨着照完相,到广阔的山地那边——朝着闪着神话般的银光与淡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海市蜃楼的桑干河走去……
这样幻想着的小侉子脸上便升起了恬静又痴迷的光辉,她一贯乐观的天性使她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旅行袋中取出一个黄香蕉苹果,她塞到魏丰燕怀中,我还留了一个,留给他。
魏丰燕双手团着苹果,看着小侉子毫不设防的表情,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的善良像羊肺一样永远浮在锅面上,她的憋闷也像羊油一样永远地浮在锅面上,她忍不住地对小侉子说了实情:“他们说你偷男人,偷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小侉子像一条无主的野狗在喜城的四乡八野游荡。此前,她从没有发现自己对声名狼藉有一种超凡的热情,对恶意诽谤有一种病态的欣赏,不管是他们的指指戳戳也好,迎上来的咒骂追打也好,她暗地里似乎还有不可告人的超凡欲望鼓舞鞭策着她一样,她在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同时,心里也暗自纳闷儿,自己为什么一捱再捱去喜城中学找江远澜的想法,自己的镇静中为什么对感受屈辱有一丝一缕甜蜜的体验,自己对家人没有一丁点的思念和抱愧之情也就罢了,相反地,她是那样地憎恨他们。而且,她的憎恨越是有增无减,心底越是宁静。她在副食店门口捡了一条装过羊头,羊下水的破麻袋,她视如魔毯般把它带在身边,晚上或找个地窨子,或找个火车站的长条椅,或又窝回到城墙的背风处露宿时,那条麻袋既是褥子也是被子,更是同这个世界隔离的屏障。教生物的郝老师教导说:活在人的内部的精神,无非是大脑的功能。思想同大脑的关系,就如同胆汁同胆囊,尿液同肾脏的关系,小侉子觉得郝老师告诉她的,包括整个喜城中学告诉他的,都不如郭局长半个小时告诉她的东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