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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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学生,你是选择开讲前执行死刑,还是在开讲之后?再问,为什么?
这道题没有数字出现就不难,所以我第一答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教授不该授课,应该早一刻玩儿完。第二答的是选择在开讲之后执行死刑,因为数学课有很好的催眠功能,这是其一,其二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再后面有带x的题,有带三角的题,还有一道题叫狗捉狐狸。题上说一狐狸在狗之前60狐步处,并且离它的洞穴49狗步。在同样的时间里狗跳6步而狐狸跳9步,问狗在狐狸躲入洞穴前能抓到狐狸吗?我想了想,算是算不出来,干脆答狗能抓到狐狸。蒙一把,万一能多两分也好啊。我把题答完,名字签好,就靠在后椅背上等下课铃。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百无聊赖之余又把卷子卷头卷脚翻了翻,发现卷子背面还有一道选择题:O对于你是哥伦布的鸡蛋还是吃了一个大鸭蛋?你喜欢数学吗?有什么愿望?
什么哥伦布的鸡蛋,至于“吃了一个大鸭蛋”我懂,我在东交民巷小学读书时,零分屡屡得手。问我对数学喜欢不喜欢。嘁,多么愚蠢啊!看看江老师那张脸,多么天真啊!嘁!再追究我有什么愿望,我干脆写道:数学课是灾难,旷课逃学又不敢,惟有五重深深愿,埋藏胸中几多年:
一愿一日六顿饭,
牛奶面包肉莜面。
二愿天天闲游转,
马儿驮我三里半。
三愿银钱取方便,
买甚要甚都如愿。
四愿小说饱饱看,
古今中外选姻缘。
五愿有人送宅院,
外加一筐大鸭蛋。
写完,我感到天高云淡,先有同学交卷,我也把卷子折了两折,交给了江老师。
第二节是政治课。
政治课老师石磊磊是上海人,典型的金枝玉叶。她的裤线笔直,中式西裁的罩衣有着暗灰加红丝的细格,半圆镶牙边的浅灰色衬衣领翻在外边,五个银灰色的抛光的有机玻璃扣子比五朵蔷薇还要漂亮;她着一双船形黑皮鞋,鞋面上有绿豆大金色的星星点缀其间;她的眼镜是金丝的。她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就像赛金花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同学们都喜痴喜痴地看着她。只是她喊起立时,同学们,尤其男同学都腿软得站不起来啦。
石磊磊老师讲的是吴侬软语改良过的普通话,她优雅地说政治课如何上,我们下一堂课再进行讨论,这一堂课请同学们每人写一篇农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城关镇的同学就写城关镇社会各阶级的调查。毛主席写过《寻乌调查》、《兴国调查》、《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等等,让同学们写一篇,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请同学们认真写、全面写,写出精髓。
石老师的名字虽然有七块石头,但我想一定是七块质地均匀干净、毫无瑕疵,色泽纯正温润的田黄,亦或说是和氏璧。她的声音自有一股苇叶的清香,她的笑靥比冠生园的香草巧克力还诱人,她说自己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的,能教我们非常富于戏剧性。她说的“富于戏剧性”该当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喟,她的眼睛潮乎乎的,她用亚麻色锁着月牙边的手绢擦拭眼睛时,鼻子狠狠地吸了两声,我马上觉得她的鼻涕都能做成丁啷啷的珠帘。
“你结婚了吗?老师。”杨美人突然提问。
“没有。”石老师相当平静地回答,“也许有一天,同学们会写一篇喜城一中师生婚姻状况调查,到时,我有可能提供新的情况。顺便再问一句,刚才那位女同学,你结婚了吗?”
“我订婚了,过年办事。”杨美人脸有些发红地说。
“噢——噢——”男生们哄起来,陈皮实还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以后把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嘴打口哨,他的头像海豹的头,天生把脖子省略了,朝前一挺一挺的,整个肩膀架了起来。
最得意的是杨美人,她歪着头,托着腮,胸撅着,腿抖着,脸上图得正是同学们的关注,她优越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张张脸:魏丰燕、康德一、丁丁宝、王有富、包书……然后,她佯装沉思片刻,在本子上嚓嚓嚓地写起来啦。
瞧她那握笔的姿势,像拿个改锥往胸口上戳似的,我料定她写字歪歪斜斜,扭扭趴趴的同时,一股慷慨任气的劲头上来啦,文思一下子贼亮贼亮的,竖子岂能成名,我摊开了笔记本。
同学们扭钢笔扭得咯吱咯吱,纸页翻得,移凳子搞得咚咚哐哐,教室外有电工穿着镰刀鞋上电线杆的嘎啦嘎啦声和操场上传来的钝重的击球声、喊叫声,包括站在城墙上做望状的山羊的咩咩声,让我想起被叫到数学教研室的一幕:教研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包着油布的椅子那磨损得一塌糊涂的油漆、皮革味混在一起,让我承受,包括江老师那张宿酒未醒似的木头脸,我抬起头郑重地看了石老师一眼,好像要从她那儿得到激励,操场上传来一阵潮起般的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
我一口气写到石老师来到我桌边把卷子抽走才罢休。
第三节是劳动课。
劳动也能成了课,看来放屁必须脱裤子了。我们村管劳动叫“受”,受是人惟一的特权,马克思这样说,受不了你还活甚?支书打我一进村就紧着一遍遍告诉,还屡次三番牵来骡子让我向它看齐,所以,当教生物的郝老师带我们来到学校伙房时,同学们噼哧叭喳、噼哧叭喳踩在冷腻腻湿叽叽的水泥地上,嘁嘁喳喳问郝老师劳什么动?
郝老师一言不发,摆摆手,示意我们跟他走。他带领我们左穿一个屋,后经一个室,还绕过一个锅炉房,来到了大礼堂后面的库房,库房用水泥砌成长方形的格子三排整,每一个格子有20平方米左右,一米八左右深,很像我外婆村里的鱼苗养殖池。郝老师活像一匹盐碱涝洼地的母滩羊,浑身脏乎乎的,他扁脸盘,满脸的雀斑和淡褐的羊虱一样大,颜色也相近。他没好气地说马上要批孔老二了,学校党委提出要用实际行动狠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点,此次劳动就算理论联系实际。你,郝老师突然指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去,把你们班主任江老师也叫来,校长说了劳动课班主任务必参加,真是,总让人三请四请的。”“就是,他以为自己牛B闪闪亮。”我帮腔道。“快去!”郝老师朝我摆摆手。“哎!”我麻溜溜答应着,转身朝江老师家跑去。
江老师门没锁,可倒插着门栓,“江老师!江老师!”我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动静。江老师的窗台齐我肩高,底下尺高的窗户用马口铁封了个铠甲般严实,我顺手抄起一根树枝就去戳上面的麻纸窗,窗棂上落了铜钱厚的土,我一打,尘土惊吓得飞扬起来,麻纸窗也破了好几个洞,其它的麻纸在觳觫,飞尘也惶遽地不知该落不该落。突然,我使劲儿地用肩膀去撞门,嘴里还哎哎着给自己鼓劲!我用肩膀撞第三次门时,门突然打开了,惯性让我一头撞到江老师怀里,他踉跄了几步,勃然大怒道:“乱弹琴!乱弹琴!”“我还以为你煤气中毒死了呢!”我申辩地往后退。江老师一个劲儿用手揉胸口,眉毛紧皱,表情阴冷,“哎,你刚才用什么嘭嘭嘭拍我的窗户?嗯?”他问道。
江老师屋里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尾摆着齐到房顶的书架,书架的外侧是一个书桌,书桌靠墙,码放着一摞摞书,每一摞书都有近一米高,书桌周围也全是书,只是屋门口有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当地少见的桶状煤炉。我环视这满是书的房间,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树枝藏在了身后,并告诉江老师是郝老师让我来“请”他的。
“你去告诉郝老师,这班主任是校长强迫我当的,我正想辞了呢,我……我一劳动就犯夜游症!”你少吃两袋大米就不会犯夜游症啦,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说你不能劳动,难道连劳动现场也不能去亲临指导吗?江老师沉默地后退一步,用身子挡住铺成一片的演算稿纸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纸盒,纸盒被油浸得香喷喷的,丝丝缕缕散发着广州惠如楼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围。鸡仔饼三个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触目惊心了,江老师居然插起门来独吞鸡仔饼。用榄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猪油、鸡蛋、潮州粉等十余种原材料制成的鸡仔饼我在外婆家吃过一次,那是从零汀洋回来的舅公途经香港带回来给外婆的。在这儿,雁北高原,在这破房子里,在江老师,一个像十字架阴冷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可爱的鸡仔饼,我不由踮起脚尖,探身再看……
……树枝掉在了地上,江老师捡起来,一撅为二,再撅,他没撅断。噗嗤,我忍不住笑了。江老师横竖都黑的脸上像贴了好多块膏药似的,漠然地用目光打发我走,他接着用炉勾挑起炉盖,把撅断的树枝扔进了炉膛,他背对着我,看着炉火发呆……
鬼再来你这个鬼家!我悻悻地跺着脚往外走,咚咚咚!走出门了我还想,这小子公共厕所里扔炸弹,也不怕引起公愤(粪)。
等我回到劳动现场,发现同学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柳条编的笊篱,这个说池深水咸咋捞呢,那个说腌菜蛆,腌菜蛆,不长蛆,菜能腌出正味么?蛆是腌菜的灵魂!康德一问郝老师不会捞出死人来吧,康德一笑眯眯地问时,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就说捞出个长着红绿獠牙各半的女鬼和你成亲。
学校的腌菜池听说是地委搞的004工程。喜城县位于山西省东北部,北跨长城的阴山余脉与内蒙古接壤,自古就是汉与少数民族交汇之地,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而为兵家所注目,该当是地逼边陲,历代都为攻战驻戍之地。实际上战国时拒匈奴也罢,宋代割让给契丹也罢,在祖国统一、民族和睦的重大问题上,喜城宛若一枚鹅卵石,随历史潮流而动,动得圆圆滑滑的。所以,捱到1969年4月1日中共召开了九大,把“打倒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打倒以苏修叛徒集团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打倒各国反动派”写入党章的总纲,雁北地委遵照中共九大关于帝国主义的战争不可避免性和“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的国际形势总原则——关于要准备打仗,“准备他们大打,准备他们早打。准备他们打常规战争,也准备他们打核大战”的方针,就在该校盖了这么一个腌菜池,腌了好几百吨胡萝卜。城关镇的同学说当年只见一马车一马车的胡萝卜往喜城中学送,从秋晨送到冬夜,车辙深陷一尺半。如今掐指细算,这胡萝卜已腌了三秋四夏有沧桑了。我注意到尚未擦净的用红油漆刷的标语“林副统帅指示我们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仍清晰可辨,另外一条用白灰刷的标语更逗:“胡萝卜,黄澄澄。腌一腌,吃得省。省一省,为人民。”郝老师郑重告诉同学们这些腌胡萝卜是军需物资,专门负责部队给养的。“那现在呢?”包书这个二杆子最爱插话,“时过境迁,”郝老师兴奋地搓了搓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腌菜池说,“归学校,给同学们啦。这可是地区教委黄副主任正式传达的,我们赶快捞蛆吧。”
男同学率先跃上去,捞了起来。女同学随后,你拉我拽,百般姿态,咿里哇啦地叫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后来,同学们都抱着一种未开化的人的好奇心和兴致干了起来。
康德一捞上来一笊篱蛆,端不稳地杵在我面前说:“瞧,你明白什么叫蠢蠢欲动了吧。”我看到蛆个个肥壮过烟屁股,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动时,还泛出绿稀稀的亮光,发出臭乳酪的味道。魏丰燕这位矮罐头,圆圆墩墩,结结实实,动作圆润地刚捞上来一笊篱蛆就干呕起来。腌菜池的蛆有砖厚,靠些个小笊篱打捞臃臃肿肿的人家,算是我们小气。蛆们多得像桑干河里沤的绿肥,泡沫富饶,我撒丫子跑回寝室,抽出床单,再回到现场,我就喘咻咻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短衫时扑通便跳进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温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着胡萝卜,让康德一、杨美人、陈皮实和包书各抓紧床单的一角,采用“铁壁合围”,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从池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