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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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当即打断了,我比杨美人还先一步跨出教室门,见到学校门房独眼儿正和一个男人理论:“凭甚你进来?凭甚你进来?这地势是你进来的地势?”“相!”那男人黑粗高壮,连眼皮都不搭独眼儿。此人套着一辆亲亲俊俊的毛驴车。此厮下穿凡尔丁锅底黑裤子,短得吊半腿,上穿藏蓝军干服,长过膝,外套一件军大衣,脚踩一双蛆灰色的毡窝窝,头戴一顶栽绒棉帽,腰坎上别着一串足有斤余重的钥匙链,腰肩斜挎一个羊皮水袋子。他像握笔那样拿着鞭杆,一脚还踩在车辕和车身衔接的地方,明明杨美人都出教室了,可他却视而不见地斜着身子喊道:“杨美人,爷可把彩礼给你送来了!”
“你咋来啦?”杨美人黑下脸问。
那男子转身把杨美人全身上下了个够,接着,恶狠狠地又把目光转向了一帮男生及江老师:“我咋不能来?爷的女人订了婚来读书,读好读歹没有啥,就是怕读出个花心野心耍鬼心,忘记自己订了亲!”
“信不过换一个么!”杨美人说。
“哟,读书人说得轻巧,那媒人向爷要的东风牌120块钱的手表,飞鸽大链盒锰钢车是206块,一台上海牌有暗坐斗的缝纫机是154块,外加红绿毛线二斤,毛巾洗脸盆胰子盒梳子镜子针线匣子蝴蝶牌雪花膏绿叶牌头油馨香牌香胰子一水齐,钱不计,那灯芯绒布料13米,华达呢10米,斜纹布12米,少说爷也花了600块呢,啥叫信得过信不过,谁又信得过谁?啥叫换一个,钱是能换的么?爷今日把彩礼搬到这儿来,是让这学校,假装认字的家伙们当个见证,爷段铁蛋虽然四处卖粮打饥荒(借债。),但应承下杨家的彩礼一样不缺,一分钱也不少,你杨美人啥时到俺段家堡村,给个消息,递个帖子。”
自打段铁蛋来,杨美人的脸就像放幻灯的布子,红白青刷刷刷地变着不算,眼泪哗哗地流,泪珠肥大甘鲜,惹得在场的人自然有了比泉水长的同情心,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可一琢磨,说出来还真不是回事儿。于是,大家都把支持的目光掷向杨美人,希望她该痛击段蛋铁痛击段铁蛋,该倾述心声倾述心声。
杨美人这些日子犯起了迷瞪,整个人不知为了啥失魂落魄的,神情恍兮惚兮,昨天刚说自己春风在手,刚刚宰杀了月下老人,今天早上却说我认命,人不认命会没命。她的变化,包括她的自说自话都没引起同学们的注意,直到段铁蛋同志的出现,同学们才发现连杨美人也是有苦情的。
男同学们对段铁蛋的到来有着潜在的敌意,段铁蛋的嚣张和蛮横分明藏着显见的优越,要不然,他干嘛跑到学校里来炫耀呢。要不然,他干嘛执意要把一个新缝的羊皮水袋子送给杨美人。在那个年代里,当太阳尚未染红天边的鱼肚白,各个村庄便都成了空城!所有的青壮劳力、妇女姑娘就奔赴大田、水库和渠坝了,有谁见到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在学大寨赶大寨的火热斗争中,有一辆悠哉悠哉的毛驴车被一位铁塔般的壮汉子赶着,来到学校臭显摆呢?
女同学们对段铁蛋的到来有着触景生情的叹喟,平日里不觉得未来的遥远,盘算出的理想如秋虹璀璨,现如今,比石疙瘩还实在的段铁蛋眼前这么一站,都对生活前景乱云飞渡感到心也在乱云飞渡;连杨美人都是这境遇,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们要嫁的人指不定还不如段铁蛋同志呢。
于是,段铁蛋和我们班同学打的那场架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开始,杨美人还傻乎乎地半张着嘴看热闹,尽管段铁蛋已被打绵了,口鼻流血,可当闻讯赶来的小程老师、陈丹倦、景致等来劝阻时,杨美人刚看清小程老师的囫囵身影便呜呜地嚎哭开了。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在城东的“胡一味”杂面馆,我和小程老师对桌而坐。小程老师要了一碗羊杂碎绿豆面条。一碟凉拌苤蓝丝,一碟羊油焖茄子,我要了一碗鸡蛋疙瘩汤,没再要别的是因为我刚和魏丰燕在东风饭店吃了一斤炸油糕和半斤莜面蒸饺。
小程老师问我:“不上晚自习能行么?”我说:“能不能行都来了,甭嗦了,找我有什么事?”小程老师沉了口气:“我明天要走了。”“去哪儿?”我再问,小程老师便不答话,埋头苦干吃起来。
我问:“阿琪怎么办?她知道你走吗?再有,你和杨美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程老师眼丝发红,鼻子尖也冻得发红,白炽灯的光芒把他的一头黑发照耀得油亮亮的,就让我一面相信他在扮演一个孤苦无助的女人,一面又在扮演一位傲岸挺拔的将军,而我反倒成了羊毛搓成绳子打在羊身上,自紧自,找辛酸。
小程老师说:“我都滑铁卢了,你还扯什么杨美人,我告诉你一个多情的女人比抽羊角疯的女人还可怕,一个纯情的女人比抽完羊角疯又抽大烟的女人还可怕。”“到底出什么事了?”其实,我的问话不过是想佐证我预感的正确,果然,不出所料,小程老师说:“阿琪失踪了,阿琪已经失踪一周了。”
“那杨美人是怎么回事?”
“她在体验单相思。”小程老师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阿琪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唉!”
事实上,不久前,小程老师给阿琪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萍水相逢的我们让彼此在萍一样的世事中漂浮,当我们间的维系也像萍,思念也像萍的时刻,随波逐流是萍是我们惟一的选择。小程老师担心阿琪收到这封信后想不开……我宽慰地对小程老师说林彪事件那年冬至时才传达到我们村,你的信腊月能到就不错了。小程老师让我猜阿琪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把一碗鸡蛋疙瘩汤吃完,抹着嘴说绿脸闫罗王不是我,不过,你要走,我是不会把你的腿捆上的。
在法国总统蓬皮杜同年十月曾经坐着专列穿越过的三等小站——喜城站——我把小程老师送上了东去的列车。小站的石墙、砖房、篱笆栏都是冬天的颜色,小程老师那饱满的额头和菱角嘴也是冬天的颜色。他稻米白的牙齿和他的心思没有露出丁点儿,他默默地留给我一个地址,一个冬天的告别手势:再见。
放寒假的那天,我到传达室看看有没有我的来信,碰巧和江老师碰上了。我叫了声:“江老师好!”江老师告诉我他今天晚上就回广东了。“不是说老师们都集中去罗文皂公社学习吗?”江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让我猜他又反骨了。“你不去,行吗?”我有些担心。“我要驮大米回来!”江老师说得斩钉截铁,我噢了一声,和他摆手再见,突然,他凑到我身边,问我:“需、需要我帮、帮你买什么东西吗?”
“头箍!能帮我买个头箍吗?”霎间,我想到了石磊磊老师头上戴的发箍:有机玻璃做的,玳瑁花纹,一指宽。我对江老师说:“发箍能把脑门前的碎头发全撩上去,我化妆时粉底就不会把刘海儿搞脏了。”“你又去宣传队了?我不是不同意你去吗?”“您不同意我放假回村子里,我当然要参加宣传队了。”“你为什么不回北京?你的家不是在北京吗?”冷不丁地,心又被刺了一下,我看着江老师瘦得满是灯芯绒的脸,吸了一下鼻子,倔犟地说:“不,我要跳舞。”
时值岁终,又临寒假,一向热闹的学校突然间清寂了下来,方觉得塞北雁门关外严寒屠城,朔风递刀,苦雾添郁。韦老师所描述的冰坚汉帝之池,雪积袤安之宅在云林寺已然再现。校园外冰雪泥泞路,灰房败瓦焦黑一片,我们宣传队一伙人以景致老师为旗,从早到晚跳个不停,以期汇演那一天。
江老师走的翌日,我又去收发室取信,家书难觅,却得到江远澜一信,信封里还有一枚他房中的钥匙。
江老师信中说离别的日子犹如寒云拂岫,带落叶去飘天空,朔气浮川,映陋室来寻言容。我屋子有炉有煤,有书有墨,更有郭局长送来的两盆倒挂金钟已含花苞端倪,想必半旬后当会若首然,花瓣娇艳,累累相觑,只望求君一见。再有,每每放假,归心似箭,为的是回南国吃大米,喝单就炒米饼、鸡仔饼、文昌饼等种种饼,今日去离,情绪怠忽,原以为一个数学家的生命只有他的数学创造以及解题中的演算是一种道德上的折磨;原以为这世界没有比高斯证明的x2mod7=3更深奥的结局,现在看来结局即开局。允许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中学里所有的数学内容,没有任何一件新鲜的东西是1800年以后发现的,放下你的畏难情绪,我在桌上给你留了一本习题,我想你会完成,因为我的幸运在于发现了你。
谨祝冬安的话和他的落款这次一概无,想见他或是情急之中发现了“情急”,于是虎头蛇尾了。
我拿到江远澜钥匙的第二天,景致老师说雁北行署种籽优选会议即将在喜城召开,我们宣传队要和喜城晋剧团、喜城文工团一道为会议代表联合演出,下午五点化妆。
于是,我带着五六个女生来到了江老师家。“你还有钥匙?”王缓缓如此惊讶,就让我得意地说:“你说的真是废话,没有钥匙,你们能进门吗?”“阿尔巴尼亚为什么把钥匙给你?”于润岚问,我说:“我是阿尔及利亚。”她们一齐笑了,说小侉子逗得让人失笑死啦。
我三分钟把炉子生着,一分钟把江远澜的被子卷到床尾,让她们坐在软软的圆柱体的“椅子”上化妆,另外,我用胳膊肘把书桌的一堆堆书籍演算稿纸等都赶到地上去啦。我敢在江老师家这么祸害,就让她们觉得她们和景致老师的关系薄如笛膜,不过像包裹牛奶太妃糖的糯米纸。因此,当我烧好的热热的洗脸水都谦让着不洗,非让我先洗。
我先洗就我先洗,再等最后一个女生洗完,脸盆边粘了一圈黑沫子,整盆水黑得像芝麻糊,我指着一盆黑水说没羞没臊没脸皮,洗了一盆稀汤泥!大家都笑了,嘁哩咔嚓打开化妆箱,抹好凡士林油后,忙着打粉底,挑眉描眼拍腮红画嘴唇。
天越冷,炉越旺,人气越足,这小屋子灯也欢畅地一跳一跳地亮堂起来。我用江老师的大镜子化妆,惹得她们拿着小手镜化妆的眼红,不由分说抢去了,我没镜子照妆,只好一个劲儿地往炉膛里添煤,煤添足了,我想抓紧时间上个厕所。
我扮成一个老太婆的模样,瘪着嘴说:“我套了一头老毛驴出去啦。我想打探打探寒梅啥时开放的消息。”于润岚边笑边说:“我不演《老房东查铺》中的老奶奶,让你演了。”我说:“我要演就演座山雕,吃一百只鸡。”“那你还不如变成黄鼠狼呢!”屋角有人凑兴,我佯恼地白了她们一眼,出门而去。
再回到小屋,我欲关门,觉得门外有一股力量反推过来。“他妈的!这门鬼附体啦,”我骂着,又用劲儿顶了好几下。“是我!”门外传来声音,我手一松,门开了,站在门外的竟是绞架高的江远澜。
整个屋的人都像木塑一样呆住了。
满脸扑着定妆粉的王缓缓、孙小芬吓得双手捂住了嘴,于润岚和另外两位也用胳膊掩着低垂的头,江远澜看着一屋憨绿傻红的我们,以为遇上了驱鬼的,手中的旅行袋一松,整个人木偶般地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后墙角,他两手垂落,嘴唇微张,眉毛拧紧,他似乎在怀疑:我是不是走错门了。
我啪地一声关上门:“哎呀,这家伙怎么回来啦?”平日在校园里,江老师像一座活动的神秘的名园,谁也不敢参观其中的奇花异石,凶禽猛兽。此刻,她们都用对对眼盯我三秒,然后突然鸡炸了窝似的往外飞逃,眨眼的功夫,屋内剩下了我一个。
江远澜的眼睛烧似银烛,他一步步挨近我,两手却在兜中一个劲儿地乱摸瞎找,等他走到我面前时,我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江远澜把一个半月形的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举到了我眼面前:“看,发卡给你买到了。”江远澜的声音发憋,像得了哮喘。
“发卡?”我一时有些糊涂:“什么发卡?”“你不是……在传达室门口,”江远澜的眼睛里闪出一丝阴翳:“忘了?你还提到石磊磊老师……”倏间,我清醒回忆起来了,“嘿,我要的哪里是这样的发卡啊,你错了错了,买错了,我要的是发箍,能卡住脑门前碎头发的那种。这么小的卡子有什么用?我不要嘛!”
“我真的买错了?”
“毫无疑问!”
江远澜听到我这样坚定地回答,阖上眼帘,甚至打了个寒噤,当他用内心的恳求希望我收下这个发卡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感到莫名的歉意;我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