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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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瞪着我坚持,挥挥手让她将一对全拿去了。尹小虎临出门时说:“小丫,这辈子我就指望你了,”我说:“我会借银行、金库和芝麻开门给你,甚至连华盛顿的美利坚合众国国家造币工厂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喜城,人们对新鲜事物口口相传经久不忘,譬如1941年9月15日到11月7日,小日本鬼子水野清一、小野胜年、日比野丈夫在日军驻喜城参事官的配合下,发掘了古城村东的汉墓群,拿走了铜博山炉、铜印、铜镜和带钩等人们就念叨了几十年,但说的更多的是随行的两位日本女人脱成光屁溜在白登河和日本男人一块裸泳的色情场面,好像全喜城上至八旬耄耋老人,下至乳牙不全的黄口孺儿都莅临现场,看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事实上,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光着个大白腚谁能见着呢?所以,我要和小程老师游泳的消息马上被杨美人传播出去当是后话,惹出怎样的风波更是后话的后话。
且说我沿着包砖护壁的台阶朝下走时,不小心戗了一步,脑袋差点杵到石阶上,幸亏迎面走来的韦荷马拽了我一把,于是,我把兜里剩下的几块糖都给了他。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是江远澜的数学课。上课铃声响过,江老师没来。初始,同学们叽叽喳喳,片刻,目光攻击目光,神情围剿神情,寻找罪魁祸首。历来跟着感觉走的我掀开反斗的桌面,再打开铅笔盒,发现除了两张压得漂漂亮亮的玻璃糖纸之外,还有一件折成
形的纸条,打开,一段话展现在我眼前:
无疑,在几何中,点、线、平面和其它表面的概念是作为起点的。
无疑,数学当之无愧地处于人类智能的中心领域,而作为数学人的我却一直被关在人生之门的外面,这对数学人来说是残酷的和谐,对人来说是一种对数学的侮辱。
昨日黄昏乃至追溯到年初早春你踩我的围巾……让隐含在我生命中感情胚芽有了生长的可能,我把它当做我生命的起点,至此,我明白了弗雷格所说的算术动摇了,并且仍在动摇的话语是何等精彩的表述。
江老师的纸条一下子就把我给弄傻了。很认真地又看了几遍,再吧唧吧唧内容,我像被雷击了似的。补课本身犹如盛在盘子里的冻牡蛎,现在开始要散发出新鲜强烈的海腥味了。我不甘心,我甚至虚妄地问康德一弗雷格是谁?谁知道弗雷格是谁?弗雷格是你娘的大脚丫!康德一和我关系紧张到这个程度让我很吃惊,不就是请他和魏丰燕调换了一下座位吗,不就是请他打扫完尿臊味浓呼呼的炕灶坑没给他一盒恒大吗,嘁,德性!我转过身,面向南窗,突然,我怔住了——杨美人用拿奖状的姿势拿着一张“号外”。
号外!号外!唐小丫要和鸭子凫水比赛。
比赛!比赛!看看谁比谁游得远游得快。
妖怪!妖怪!光腚表演戴顶流氓帽不赖。
“号外”看完,我就扑了上去,打架这营生我一直自觉勤快,先给她正反五指扇,再给她两脚随风飘逝,当然要把她的胳膊当折扇折一折,要把她的刘海儿当马尾鬃揪一揪,要把她的腰眼儿当耗子洞捅一捅。杨美人马上变成了啧啧啧啧——凄惨的赝品,她双手抱着头让我打,实际上她也知道我下手并不重。我的营生没有做完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刘主任戴顶前进帽进来了。
“小侉子你干什么!”“干革命。”我紧接着答,就让刘主任相当不快。刘主任说:“有你这样干革命的吗?杨美人的二姨可是县妇联主任,你不要以为你当个红卫兵小头目就了不起了!你不考虑考虑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刘主任一向绵善,今日说完,狠狠甩门,愤然离去,都不像他的作为,偏我又是最惧怕他人行为乖戾的,于是,我追出门外,紧跑两步,赶上了刘主任。
……刘主任说他的女儿得了气鼓病,昨天查出来的,我说我家的七印锅怎么嘎崩裂了,唉!我说我去南关帮您买锅吧。刘主任不置可否,又说道数学教研室要排演革命话剧《谍海丹心》,女特务刁曼丽扮演者空缺,愁人。我说锅我买,戏我也演,刘主任您甭生气了。刘主任神情疲惫,摆摆手让我回教室,自己转身走了。
初秋,碧空如洗,远处的阴山山脉呈M形,横亘天际,山势的褶皱地形上险下缓,黛青的植被悉数拥在秋光里,有了绒质的柔和,沉静的倨傲。隐约可见依山逶迤的长城起伏连绵,关隘、墩台一一可见,我被波澜壮丽的景色陶醉了,觉得再回教室坐板凳就显得可怜且缺心眼儿。
我贴着学校的东墙东去,刚路过一井台,就被一老头横刺里拦住了,他说他姓马,他爷爷于民国忘了哪一年从大同教堂买回来一台手摇电影放映机,自制乙炔光源设备,买外国片,打响了喜城电影放映的第一枪,《英人跳舞》、《乞丐夜梦神灵》都是无声电影,都放映到了察哈尔省。“说这有啥用?”我听得烦不烦地问他。他说他想把机器卖给我。“多少钱?”我问完就后悔了,在喜城买卖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买不问价,问了价就得买。马老汉说20元,竖起的却是三个指头,我估摸出他数学比我还差,就伸出两个手指头说10元。马老汉说:“成交!”他指着搁在井旮旯的一个木箱说:“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狗日的敬献出去啦。”我把买锅的10元钱给了马老汉,马老汉揣上钱,喜滋滋地一跃跳过两条牲畜用的饮水石槽,高声说他要到南街冯馥馥卤肉店买二斤酱羊肝。
我把手摇电影放映机吭哧吭哧搬到了刘主任家,刘主任的媳妇问这是甚?精神干粮,我拍着手上的土说。刘主任的媳妇迷惑地看着我,我也迷惑地看着机器,琢磨自己即兴一来大脑空白早晚要出大问题。之后,我再到东街“源巨魁”买了七印锅,双手架过头顶,扛到刘主任家,如此这般便用了两堂课功夫,想到一、二节都是江远澜的课,比刷锅水煮秫秸秆还寡淡,就倒在炕上思谋编什么谎,思谋思谋着困劲儿就上来了,睡得沉香沉香。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魏丰燕、杨美人一伙从饭厅回来,魏丰燕交给我一个玉米面发糕后就去翻我的行囊,她翻到了杂拌儿蜜饯、加应子、话梅、芒果条、山楂饼,问我为什么带这么多回来,害病了?我注意到杨美人正和麻苏苏嘀嘀咕咕,神色夸张,就放大声音说:“是有人病得不轻,姑奶奶我可是扁鹊的夹山兄妹,现实中活着的浪里白条,后晌也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能耐。”
……
当我穿着湖蓝底印着白郁金香小花图案的人造棉长裙,浅蓝色灯笼短袖小圆领衬衣出现在小湖边时,小湖已经围拢了百十号人。秋风舒徐,湖波美丽,老早就看到小程老师站在湖的最北端朝我摆手,他穿一条藏蓝游泳裤,头戴一顶猩红的泳帽,站在一棵树叶婆娑的老枫树旁,身披虎皮似的树影,在做简单的热身运动。
熊希羲老师熊一样身材,发现湖边的草窠里有他爱吃的鸦葱,于是,满地寻找。湖岸边的淤泥被他踩得咕唧咕唧直冒泡,他左手攥着三五苗火柴杆细的鸦葱,右手时不时在草匝里拾拾捡捡,活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老猩猩。
韦老师、庄老师、郝老师包括方向明都来了,我眼睛满处乱转,想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景致老师。
石老师仰脸躺在湖岸上,她的身子下面铺着苇席,长久默默地凝视着高远的苍穹,梦幻似的微笑着,她的做派让栖息在湖边树林的喜鹊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飞翔去向似的,在湖面的天空兜着圈子乱飞乱叫着。
身前身后的树影来自樟子松、桧柏、桦树、五角枫和复叶槭,它们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岸上的学生和三五个校工闹哄哄,有哼唱鳌石一带行将衰亡的赞赞调,有哼唱《光棍哭妻》,表情花得像一群鹌鹑蛋,比较诡秘。我发现湖水凭借徐徐微风,慵懒无力地摇动着倦怏怏的湖波,一些枯叶干枝随着水波氽来氽去,倒是孑孓或蝌蚪在湖面上轻盈地旋转,心无旁鹜地制作出水中的涟漪。
还等不等了?庄老师像是在问湖,又像是在问躺在不远的石老师。
我盯着粼粼的波光一动不动。
郝老师仰面朝南,头对着湖,躺在树阴下,他两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躺得不耐烦了,就用裂口子的脚后跟蹬着一簇长得像莴笋叶子的草团。
湖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人群中闪出一条道儿,人们在使劲儿地往后退时,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界线在威慑着他们,他们把马口铁白的眼睛射向了身着大红泳装的张菊花主任和身着夏威夷花衬衫的景致老师。
二位实在像波利尼西亚岛国的总统和总统夫人,双双戴着墨镜。张菊花主任另外斜挎一奶瓶大的玉米轴色的水壶,光脚穿一双蜂窝网眼肉色凉皮鞋,摩登得吓人。张菊花说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是我这样的作派,今天,我来当一次反面教员,就是让你们见识见识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多么的丑怪。景致老师则说他是来湖边练嗓子的,他强调他练他的,我们游我们的。
总是一身戎装的张菊花主任变成了花大姐,湖欢喜地把湖波都推乱了。岸边的人都像被掐着脖子的鲇鱼,嘴唇的形状像枚肉嘟嘟的伊拉克蜜枣。张菊花意味深长地看了景致一眼,然后对老师们说:“让我们来唱《美丽的哈瓦那》,”说着,她拍手,起头——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有我的家
明媚的阳光照大地
门前开红花
忘不了那一天
我坐在松树下
爸爸拉着我的手
叫一声玛利亚
孩子你快长大
仇恨要发心芽
卡斯特罗领导我们
建设新国家
《美丽的哈瓦那》被一帮老师用唱国歌的表情来唱,无论湖、树林、草丛和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似乎那歌声是从清冽的湖水中流淌出来的,一湖的水草都像散轶的金色的五线谱的歌页,震颤着人们的心房和白云白,蓝天蓝的天空,于是,整个校园也被这异常的歌声感动到无限宁静的程度……
张菊花入湖后如一尾红鱼把湖面划开一道银钩,她双臂打水,发出冰雹散落的声响,她的身体收纵自如,一如放佚的书迹遍布在帛绢上——在湖中就成了好文章,这话可是韦老师说的。韦老师泳技不佳,下湖后像被捉的草鱼奋力摆尾,笃好狗刨一种姿势,自然游不出俊伟萧洒。
我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穿柠檬黄点缀翠叶的游泳装闪亮登场。石老师从上海带来的泳衣洋气大方,整个后背都是空的。我是嗵一下跃入湖中的,魏丰燕在岸上叫妈呀!陈皮实和丁丁宝说小侉子肉太白,白光一道晃了眼,王有富、康德一事后扬言他们若雪盲了就找我算账。
湖对岸的苇子长得谷穗一样肥大,蘸着阳光,守着湖面,反衬得像妖媚的狐狸尾巴。小程老师一伙人什么时候下的水我没看见,当他从湖边弯腰捞起一把发黑的稀泥,朝杨美人等几个女生扔去时,别的女生纷纷躲闪,惟独杨美人不躲闪,她见小程老师游走了,情不自禁地顺着湖边的草坡往下走,心儿像鱼儿泼喇泼喇挣扎。
晒了一个夏天的湖水很暖,湖水出乎我想象的深,我深吸一口气,几次想探探底都没成功。我一会儿侧着游,一会儿又仰着脸游,当然更多地是趴着游。庄老师和郝老师因为都戴着眼镜游,高耸挺立如鹤头的脑袋只有后脖颈湿了水,姿势影响速度,可他们不承认游得慢,说他们在摸鱼,摸一条一人高的鱼,够全校女生熬鱼汤喝。
欢乐的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傍晚。夕阳从湖边的树林缝隙里甩下千万条金线,浓荫覆盖的湖边洒满了鱼鳞似的光斑,包括蟋蟀、秋蝉那单调的鸣叫也都以逸待劳。一直游到最后面打狼的方向明说:“这湖里的鱼实在是太多了,撞得我的腿和腰又痒又疼但很幸福。”我说:“方校长您甭找客观原因,游得慢就是游得慢,蜗牛比您游得还慢。”“就是,就是。”附和我的是从后边赶上来的熊希羲老师,他闪着水光的粗胳膊比棹滑,比棹硬,打得水面直哆嗦,他还用水撩方向明,追着撩,方向明水性显然不如对方,他且战且退,退着退着,他突然像根柱子一样立起来,面色紧张地说:“别过来!别……别过来!”
湖岸边一丛丛灯芯草离他不过丈远,瞧他那诈唬劲儿,像遇见水魔王似的。我和熊希羲老师不约而同向他游去。方向明用哭腔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