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中)〔法〕雨果-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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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厚壁,而身下是淹着水的石板,还有一把稻草。 但是没有灯,没有通风孔。 于是她在稻草上坐了下来,有时为了换一下姿势,就坐到牢房里最下面一级上。 有一阵子,她试着通过水滴的次数来计算在黑暗中的分分秒秒。 然而一个病弱的脑子,很快就自行中断了这种悲惨的活儿,她随后又呆若木鸡了。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是同样的颜色)
,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换句话说,那扇翻板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 她立刻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 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 灯光把她的双眼刺痛了,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被放在一级石阶上,一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脚上,黑风帽遮住了面孔。 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 那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 期间两人谁都不吭声。 在这地牢里,仿佛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 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着它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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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让她听了直打哆嗦。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你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去。”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很冷。”她答道。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的,我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 同时,她的牙齿直打冷战。教士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地环视了一下这牢房。“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慌张,“白昼属于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你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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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 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却更冰冷。“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 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 这个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 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开始,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而是十分显露、清晰、鲜明、生动、可怕。 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的这个阴沉沉的人影。 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 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仍然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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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紧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喘息着的云雀。她低声呢喃着:“结果我吧!
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仿佛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是我让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她一声不吭。“是我让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不错,”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在开心。 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胁我、恐吓我!
要不是他,上帝啊,我该是多么幸福啊!
是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 天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儿,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深重的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她的眼泪突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 他跪了下来,目光如火,紧紧一动也不动地盯住她看。“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叫道。“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他紧接着说:“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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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上就会全知道的。 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也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认为是那样的。 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明净似镜清澈如水。 没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 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 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 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 不止一次,只要看见女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 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的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誓而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 然而,通过祈祷、斋戒、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 再则,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的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神清气爽满目灿烂。 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魔鬼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了。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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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并没有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 ……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 女囚听见从他胸膛里发出声音,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接着往下说:“……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着?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糟,记不清了。 ……反正当时我正在看书。 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 我看见的——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那可不并是供世人肉眼睛观赏的一种景象。 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 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如果在他化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丝闪闪发光。 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楚了。 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 她的袍子点缀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如夏夜的星空。 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 啊!那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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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只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就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落下去。 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 我眼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者地狱,绝不是用一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已。 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她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 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 晌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燃烧一般。 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陷阱,我肯定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我至今还深信不疑。 ……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就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 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做呢?
你的歌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 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 我被牢牢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似的。 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我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待在那里听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那使人销魂荡魄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在窗脚下瘫倒了,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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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
我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再也无法直立起来了。“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 我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工作、祭坛、读书。 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情欲,心灰意冷地拿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
你可知道,姑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呢?
是你,你的身影,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个光辉灿烂的幽灵的形象。 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上久久浮现着一团的黑影。“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际,你的双脚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地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好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