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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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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有强大的血脉供给着它的营养,无数筋络缠绕其上,整个瘤体显出邪恶的波动。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血管肿瘤和脾脏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郑玉朗、山楂会长还有浦为全纠缠在一起…… 

  “给我血管钳……”毕刀对护士说,竭力收拢自己的精神。 

  分离血管,用钳子夹断血流,丝线结扎。好,切断血管。 

  手术就是把赘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肿瘤粘连太紧,体积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来,可以给自己的学术论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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