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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第2节

小说: 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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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生没事。”郑玉朗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奶油和没淋上奶油的都擦。 

  毕刀快速嚼吃渐融的雪糕,她讨厌这种粘粘糊糊的局面。事无巨细,先处理最紧急的。待手的危急状态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尽量平和地说:“她没事,为什么不来?” 

  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得像圆香皂一样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精,实在是一般,皱着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 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 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精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奶,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 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 “喜欢看,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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