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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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落款是川端康成,没有记明年月。我问长谷川先生是哪年书写的?他说:
大概是晚年吧。可见川端康成的多愁善感,对舞女的情思并没有因为时间的
推移而有所消减。尔后,在女招待的向导下,我重巡福田家。这座纯日本式
的楼房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虽然部分扩建,但全楼仍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貌。
庭园精巧幽美,布局雅致匀称,加上满院樱树,颇具日本庭园的特色。对着
门厅处立了一尊姿态优美的舞女塑像,旁边辟了一泓池水,放养了十余尾鲤
鱼,有红有黑,也有红白、黑白相间,色彩绚丽。时而将身子挺出水面,时
而又成群向我脚边簇拥而来,勃勃有生气。日语里,“鲤”与“恋”是谐音,
包含着充满恋情的意思。院里左侧立着一座川端文学碑,据长谷川先生介绍,
这是最早建立的一块碑,显得十分古朴。像这样的川端文学纪念碑和塑像,
在伊豆还有好几处。然后,女招待引我上二楼参观一间靠边的房间,对我说:
“这是川端先生年轻时住过、晚年时常来写作的地方。”她透过窗户,伸手
指点隔着一条小河的斜对岸的一间小屋说:“那就是当年舞女一行巡回艺人
泊宿过的小客店旧址。”川端所描写的夜雨听鼓声一段经历,就是在这里发
生的。那时候,缠绵的雨引起了他对舞女的无限情思,夜雨中他听见鼓声,
知道舞女还坐在宴席上,心中就豁然开朗;鼓声一息,他就好像要穿过黑暗
看透安静意味着什么,心烦意乱起来,生怕舞女被人玷污,表示了他对舞女
关注之深沉,爱护之真切。汤野这家小客店曾经被大火洗劫,如今建筑物已
面目全非,但风韵犹存,仍然飘荡着一种令人爱恋的氛围。
从汤野到川端与舞女分手的下田港,还有一段路程,因为要赶乘四时许
的国铁伊东山手线电气列车返回东京,只好割爱不去了。伊东山手线是沿伊
豆半岛东部海岸而行,面临相模湾。我早就读过德富芦花的名文《相模湾落
日》、《相模湾夕照》,久已向往相模湾黄昏之美。如今有机缘亲临其境,
也可以弥补未能到下田这件憾事之一二吧。
我们是从河津站上车的,为人细心的长谷川先生安排我靠窗而坐,好让
我尽情饱览一番相模湾的落日景象。列车一驶出车站,眼前便出现了波光粼
粼的海面。放眼远眺,海天一色,相连之处,烟霞散彩,舞女的故乡大岛忽
隐忽现地突现在海面上,罩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使它像舞女一样更富有迷
人的魅力。车行至真鹤,迎面一片红霞,太阳开始西沉了。相模湾此时的景
色美极了,真如德富芦花所描绘的:天边燃烧着的朱蓝色的火焰,逐渐扩展
到整个西天。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照耀着,照耀着,仿佛已经达到了
极点。天空剧烈燃烧,像石榴花般明丽的火焰,烧遍了天空、大地、海洋。? 。
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
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地沉落下去。
此刻这派格外迷人的暮景,无穷地变幻着它的色彩,充满着自然的灵气,
我不觉完全沉醉其中,与伊豆的山与水,与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融合
为一体。可以说,这种与自然、文学的契合,达到了忘我之境地。黄昏的景
色在窗外移动着。我的思绪也随着窗外流动的景物飘然远去,但却没有消
逝? 。
二 雪国的诱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这是川端康成的名篇《雪国》开首的名句,它的美,川端文学的美,深
深地吸引着我。记得多年前曹禹先生出访东流之前,让我介绍几篇当代日本
文学佳作。我试推荐几篇,《雪国》便列其中。诚如曹禺当时赐教云:“昨
日始读川端康成的《雪国》,虽未尽毕,然已不能释手。日人小说确有其风
格,而其细致、精确、优美、真切,在我读的几篇中,十分显明。”
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访问《雪国》的舞台。最近为研究日本古典名著《源
氏物语》访问日本,终于实现了这个祈盼已久的愿望。
《雪国》的舞台是新泻县越后汤泽。埼县的至友矢野玲子女士知道我喜
爱川端康成文学,尤其是《雪国》,便邀我们赴汤泽一游,并亲自由其夫君
矢野进驾车相伴前往。那天天空下起蒙蒙秋雨,车子驶上关越高速公路约莫
三十分钟,进入群马县境,时而蜿蜒行走在蒙上烟雨的山间,时而又笔直地
飞驰在平原上。沿途路经许多名川大山,诸如绿悠悠的荒川、利根川,碧森
森的子持山、大峰山、迦叶山,并且穿越无计其数的长长短短的隧道。车窗
外烟雨纷飞,整个车窗就像镶嵌上一幅幅不断变换着景物的山水画,其美无
比。此时,《雪国》那段车窗玻璃上女人的实影和窗外自然景物的虚影之重
叠、变幻的美文,不由地浮现在我的脑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
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
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人世的象征的世界。
如今这段受到称赞的美文,正把我们带去《雪国》的诗一般的抒情世界。
由于途中在吉冈町小憩,行车近两个半小时方才穿越川端康成所说的县
界,即群马、长野、新泻三县交界的长长的关越隧道,据说全长一万零九百
六十二米,新开凿于崇峻的谷川山。以前火车是绕山穿行于清水隧道,如今
在这旧隧道旁已新修筑了三条公路、铁路隧道,余两条叫新清水和大清水,
四条新旧隧道几乎是平行的。驶出关越隧道的出口,便是越后汤泽。如是冬
季,就会展现出一派雪景。可现在是初秋时节,还没有川端所描写的那番雪
国的景象。但隧道南北的气象却完全迥异。隧道南侧仍是飘忽着蒙蒙烟雨,
隧道北面这侧却是万里晴空。据同行人介绍,这是因为越后汤泽四面群山环
绕,受到地势影响的缘故。冬天之成雪国,原因也在此。
汤泽虽是个小地方,却拥有悠久的历史。八百余年前源赖纲的家臣献给
越后弥彦神社的地图上,就已经记载着汤泽的名字。源氏战国时代,这里是
古战场。川端康成写作《雪国》时下榻的高半旅馆,也具有八百年的历史。
那时候,汤泽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高半便成为从东北到关东的驿站。如
今散布着众多的有名温泉浴场和滑雪场,夏冬季节游人如梭。川端从1934—
1936 年三年间,多次来这里搜集素材、体验生活和创作《雪国》,都有意躲
开这两个时间,而固定在春秋两季。听当地人说,川端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原
因,就是这个时候,《雪国》主人公驹子的原型——松荣不像旅游旺季那么
忙,让她有更多时间陪伴他。
荣松原名小高菊,出身贫农家庭,一家九口,生活无着,她十一岁那年,
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卖到汤泽当艺妓。川端了解到这个受损害的少女的辛
酸生活和不幸命运,在心中萌发了创作的激情,他笔下的驹子纯情悲恋的故
事就是在这里酿造出来的。
我们找到了高半旅馆,主人热情地欢迎我们。据记载,原来这是二层木
造结构,茅草葺屋顶,典型的日本式建筑。如今修建成多层洋式建筑物,形
式全然现代化,风情已全非。可幸旅馆主人将昔日川端下榻的“霞间”还保
留下来,而且还原于本来的面目,《雪国》的风韵尚存,让人感到仿佛川端
与荣松在这里邂逅时那两颗年轻的心仍在跳动着。我看见了两张荣松的照
片,一张是平常打扮,相貌非凡、纯朴自然,另一张艺妓装扮,带上几分妖
媚,活生生地展现了这位少女的性格特征,不禁浮现出川端笔下的驹子两重
性格的形象来。对《雪国》的驹子的评价,是不能用非此即彼的简单化模式
的。我对她的遭际悠然泛起同情之心。
我们乘上可搭载一百六十六人的世界最大的缆车,到了海拔一千多米的
汤泽高原。站在高原上,放眼眺望,近山的绿在柔和的秋阳照耀下,而远山
的绿却罩在蒙蒙烟雾中,近处层次分明,远方却一派苍茫。绿色的亮度差、
彩度差的变化,呈现出碧绿、深绿、墨绿、浅绿、白群绿,还有其他说不出
来是什么绿的绿。我悠然地徘徊在绿色的世界,面对远方那朦胧的北国隧道
口,看到了三国岭那方和这边相距遥远的世界的另一个“超人世的象征的”
世界。此时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思绪,不觉间仿佛进入十余年前对《雪国》
艺术再创造的意境了。
三 川端源氏的古风余韵
川端康成的文学与《源氏物语》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川端康成文学研
究家长谷川泉将川端与《源氏物语》这种无间的关系称之为“川端源氏”。
川端在散文随笔中多次提到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所描绘的嵯峨与宇治的
自然环境。
到了京都,要体味川端文学与《源氏物语》的因缘,自然得寻访嵯峨与
宇治了。
嵯峨位于洛西,傍依古都胜景岚山。《源氏物语》的主人公源氏的活动
舞台之一的野宫就在嵯峨。川端喜爱的《竹取物语》的主人公辉夜姬也“住”
在嵯峨里。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应邀在美国夏威夷的一次特别讲演
中,特别谈到这个嵯峨的地方。嵯峨自然是我们首先神往的地方。
一天,我们专程寻访川端笔下所绘画的《源氏物语》中嵯峨野宫的文学
片影。车抵嵯峨站,映入眼帘的是岚山的苍绿,在云气弥漫之下,仿佛罩上
一层薄薄的轻纱,首先给人一种日本特有的朦胧美的感觉。这自然的景色使
我马上联想起近世俳圣芭蕉的名句:
六月云气遮群峰
峰峰尽在苍翠中
我们踏上一条由砂石铺成的神路,直接置身于茂密的竹林间。整个野宫
周围一带都是大竹林,野宫简直就是坐落在一片林海云雾中。自己也置身于
一派悠悠绿韵之中,为嵯峨的绿所倾倒。
日本人将这里的竹,称作“真竹”。竹身修长,竹节短小,竹子有的垂
直,有的倾斜,短枝细叶错落有致,显出微妙的层次,浓淡相宜地晕映着广
漠的绿野。林间竹摇风起,处处觉着清凉。所以芭蕉还有一俳句形容此种景
象,句曰:“嵯峨绿竹多/清凉入图画。”我们仿佛与绿竹、清凉一起也走进
了硕大的自然画框里。
走在竹荫的神路上,远近响起高低不同的滴水声,疑是降雨了。细察,
却原来是被雾霭濡湿了的竹叶落下的水滴。这声音就像奏出绿的交响,在我
的耳际悠然地旋荡。在这种清幽的意境中,凭添几分闲寂与幽玄的情趣。
穿过长长的神路,便是野宫。野宫拾级而上,门前立着一座用原黑木造
的鸟居,外面围着一道小柴垣。鸟居者,类似我国的牌坊,所不同的它们最
初是木造结构的。据说这是日本的第一座木鸟居,材料是使用很难得的柞木,
日本人称为“真木”。虽然现今每三年更换一次木材,但仍然保留着原木带
树皮的鸟居的原始形式。
所谓“真竹”、“真木”,真者就是自然与真实,日本人自古以来爱自
然,嫌人为,这是日本人对美的一种特殊感受。所以真竹丛间、真木鸟居都
含有丰富的艺术性。自远古王朝以来,许多男男女女为了摆脱权力纷争或爱
情纠葛,大都躲避到嵯峨野来。这种犹存的古风,首先把我们带回到近千年
前《源氏物语》的世界。《源氏物语》中,源氏之妻葵姬与妃子六条彼此忌
妒,六条妃子为了切断与源氏的情丝,与女儿斋宫下伊势修道之前,来到这
里“洁斋”。九月六条行将赴伊势之际,此时已痛失爱妻葵姬的源氏,又为
六条妃子之事伤心,为了表达他的一片真情,于是不顾禁忌,擅越神垣,踏
入野宫这块斋戒之地,在秋夜的野宫廊下隔帘与六条妃子相晤,两人愁绪万
斛,互相吟歌表达他们的情怀,实是感伤至极。
当我走过真竹林间的神路,秋风习习迎面吹拂,或当我立在古朴真木鸟
居前,原木的芳香扑鼻而来,不禁令人领略到当时的世态炎凉与无常。我边
走边想着作者紫式部笔下所描绘的源氏与其妃子六条在这里幽会的缠绵悱恻
的情景,仿佛还可以听见他们两人心灵的颤动。当年为悲恋而哭泣的六条妃
子之所以躲到嵯峨的心情,以及川端康成对《源氏物语》中的嵯峨的风情之
独钟也就不难理解了。
此情此景,不由令我想起日前我们造访龙谷大学的时候,承蒙该校文学
系主任秋本守英教授的好意,让我们进入古籍书库,直接目览了作为日本国
宝珍藏的《源氏物语》的残篇,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