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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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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她恐怕不知道吧。”③1981 年和1986 年笔者访问日本时,两度沿着川端
的文学足迹去伊豆半岛旅行,住在川端曾下榻的汤本馆和福田家听伊豆人介
绍:这位舞女现今仍活着,但她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因为她觉得川端笔下
的舞女形象很美,如果让人看见她如今的老态,有损于伊豆舞女的形象。
因此可以说,《伊豆的舞女》是自1918 年川端康成创作《千代》到1926
年初这篇小说关世,前后经过整整八个春秋的酝酿、构思、不断加工提炼,
精雕细琢而成的。
川端康成为什么要写《伊豆的舞女》,他在《汤岛的回忆》就说过:“我
在伊豆尝到的,首先是旅情,其次是伊豆的乡村风光,第三是正直的好意。”
他在《伊豆的舞女》的第五章则更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已是二十岁
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不堪那种令人窒息
的忧郁,才出来伊豆旅行的。因此有人从一般社会意义上来看待自己是个好
人,我就感激不尽了。”
作者在故事发生了二十二年之后所写的长篇小说《少年》里,进一步详
尽地回忆了他当时的心境:
我二十岁时,同巡回演出艺人一起旅行的五六天,充满了纯洁的感情,分别的时候,
我落泪了。这未必仅仅是我对舞女的感伤。就是现在,我也以一种无聊的心情回忆起舞
女,莫不是她情窦初开,作为一个女人对我产生了淡淡的爱恋?不过,那时候,我并不
这样认为。我自幼就不像一般人,我是在不幸和不自然的环境下成长的。因此,我变成
了一个顽固而扭曲了的人,把胆怯的心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感到忧郁与苦恼。所以
别人对我这样一个人表示好意时,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几段话,清楚地说明作家创作《伊豆的舞女》的动机:作家由于家境
的不幸,自小失去生活的温暖,常常得到别人的怜悯,处在“受恩惠”的地
位,很自然地产生一种不平等的感觉,第一次得到舞女一行人的平等相待,
尤其是得到舞女的赞誉,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
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一位友善的年轻人,以平等待己,自然激起了感情的
波澜,他们彼此建立了真挚的、诚实的友谊。川端将这段经历化为艺术,便
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伊豆的舞女》了。
《伊豆的舞女》刊于《文艺时代》1926 年1 月“文艺时代新年特别创作
号”上。出版这期特辑是在1925 年11 月1 日的同人会议上决定的,截稿日
期定为该月中旬。但进入12 月,仍未交稿的川端康成接到了编辑部的催稿
信,他还是漫不经心。 12 月7 日给他下了“最后通碟”,接着在8 日的编
辑会议上作出决定,如果9 日仍不交稿,这期专辑就不予采用了。川端从从
容容,当日连夜愉快流畅地赶写出来,翌日将《伊豆的舞女》一稿交到了《文
艺时代》编辑部,赶在专辑上发表,受到了好评,接着要写《续伊豆的舞女》,
为了使昔日的回想产生更为新鲜的印象,他还特地跑到南伊豆的下田港,去
体味当时的氛围。所以这一刊在2 月号上的续篇,活灵活现地写下了往昔他
与舞女在下田港惜别的依依之情。现在的《伊豆的舞女》就是由这两篇合成
的。
如果不是川端康成与舞女的邂逅在内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者如果不
③ 《落花流水》,《川端康成全集》,第28 卷,第216 页。
是川端康成把积聚的对舞女的激情直接倾泻于笔端,那么在这样短促的时间
内要完成这样一篇美文,根本是不可能的。川端本人坦诚地说,在他的作家
生涯中,他“未能盼来像《伊豆的舞女》这样深受欢迎的作品。光凭作家的
素质和才华,是不能赋予的。以《伊豆的舞女》来说,同巡回艺人的邂逅,
促使我写出这篇作品来”(《的作者》)。就是说,没有川端
与舞女的邂逅,也就没有《伊豆的舞女》。
二 悲哀美的抒情性
川端向来是否定自我的,常常把自己看作是无意义的存在,并为此而苦
恼、忧愁和哀伤。一旦与舞女邂逅,获得舞女的好意和信赖,彼此进行一种
纯粹的感情交流,从孤寂的生活中摆脱出来,他仿佛获得了解救,一瞬间忘
却自己的非存在的感觉。作家便将这种从窒息的忧郁中得以净化的情绪,凝
聚在《伊豆的舞女》之中。所以小说的主人公“我”是怀着自身的悲哀来注
视女主人公舞女阿薰的命运,而舞女对“我”之体贴入微,使“我”感到含
有一种“不寻常的好意”,特别是当舞女与同伴议论“我”是个好人的话落
进“我”的耳朵里时,“我”感到自己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们才得以进行
纯粹的心灵交流。“我”对舞女,或舞女对“我”所流露的情感,悲哀是直
率的,寂寞感也是直率的,没有一点虚假和伪善,也没有任何杂念和阴翳,
是水晶般的纯洁。作家企图用这种真诚坦露自己的真率,来愈合自己的悲哀
的创作,达到心灵的净化,并通过这种完全纯化了的感情来恢复人的本来的
自然性。然而,川端并没有将笔端停留在男女之间的这种自然、纯朴、高洁
的感情叙说上,而是怀着更为深沉的感情,抒写舞女一行人凄楚的生活以及
备受歧视的遭遇。“我”和舞女虽然身份不同,但彼此有着类似的命运。“我”
寄人篱下生活,依靠别人的怜悯和施舍过日子,产生一种自怜自厌的心理,
而舞女更是没有社会地位,受人欺凌,含着眼泪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抱有
一种自卑感。他们彼此了解以后,自然而然地很快找到了共同的心声,“我”
更是激起了强烈的鲜明的爱憎感情。尤其是“我”目睹她们“吃客人的残羹
剩饭”,被视同“乞丐”,受到不应有的歧视,不由地产生一种朴素的感情,
毫无保留地对她们倾泻更热烈、无私和真诚的爱。这种感情不是青年男女一
般的恋情,更不是从现实的世俗的意义来说的男女的肉欲,而是建筑在互相
尊重人格、互相信赖关系上的高尚的友谊。在故事行将结束之际,插进一段
失去当矿工的儿子、儿媳的老太婆的辛酸生活的细节,似乎是着意说明:那
个年月里,受苦受难的不仅是巡回演出的艺人们,而且还有像矿工这样一些
呻吟在最底层的人们,“我”对他们也怀有深切的同情。“我”虽然因为同
舞女告别而缠绵于伤感之中,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矿工们的要求,在旅
途中照拂老太婆和矿工的遗孤,抒发了对挣扎在生活线上的人们的真挚之
情。他们之间接触虽短暂,但却凝聚着一种具体而充实的爱。作家就这样巧
妙地将“我”对舞女的爱和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将艺人的生活和矿工的实际
相映照。总之,《伊豆的舞女》集中反映了川端康成的社会平等意识,拓展
社会的生活面,使作品增添时代和社会的色彩。
川端在《伊豆的舞女》中非常明显地承继着平安王朝文学幽雅而纤细、
颇具女性美感的传统,并透过雅而美反映内在的悲伤和沉痛的哀愁,同时,
也蕴藏深远而郁结的情感,是一种日本式的自然感情。作家从编织舞女的境
遇的悲叹开始,由幽雅而演变成哀愁,使其明显地带上多愁善感的情愫。“我”
之于舞女,或舞女之于“我”,都没有直抒胸臆,他们在忧郁、苦恼的生活
中,从对方得到了温暖,萌生了一种半带甘美半带苦涩之情。这种爱,写得
如烟似雾,朦朦胧胧,作品的艺术魅力就产生在这种若明若暗之间。比如“我”
与舞女一行来到汤野,“我”对舞女的义兄说决定要同她们一起旅行到下田
后,作家作了这样一段描写:
来到汤野小客店前,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惜别的神情。那汉子便替我说:
“他说,他要跟我们搭伴呐。”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敢情好。‘出门靠旅伴,处
世靠人缘’嘛。连我们这号微不足道的人,也能给您消愁解闷呐。请进来歇歇吧。”
姑娘们都望了望我,显出若尤其事的样子。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羞答答地望着
我。
我和大家一起登上客店的二楼,把行李卸了下来。铺席、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
下端茶上来。她刚在我的面前跪坐下来,脸就臊红了,手不停地颤抖,茶碗险些从茶碟
上掉下来,于是她就势把它放在铺席上了。茶碗虽没落下,茶却洒了一地。看见她那副
羞涩柔媚的表情,我都惊呆了。
“哟,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瞧、瞧? 。”四十岁的女人吃惊地紧紧蹙起双眉,
把手巾扔了过来。舞女捡起手巾,拘谨地揩了揩铺席。
我听了这番意外的话,猛然联想到自己,我被山上老太婆煽起的遐思,戛然中断了。
“我”听见舞女的义母说了一句“哟,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就感
到意外。因为“我”在天城岭北口的一家茶店第一次与舞女邂逅。听了茶店
老太婆一句含有轻蔑舞女的话,曾经煽起让舞女到自己的房间里来的邪念,
所以猛然自省起来。川端在这里出神入化地挖掘出舞女和“我”纯朴、怯生
的内心感受,很好地表现了洁净而哀伤的少年男女的纯情。
舞女对“我”的感情之幽雅与纤细,其色彩更多地表现为娇羞、腼腆和
柔弱,“我”的友善,在她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感情的波澜,但她竭力克制,
保持平淡和含蓄,把炽烈的感情火花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而她同
“我”相伴的路上,外露的只是一种淡淡的感伤情怀,却又显得非常严重和
天真。故事末尾,她突然出现在码头上,只默默无言地低头望着海,直到船
已远去,她才开始抬头挥舞手中的白色手帕,充分表露了舞女惜别的苦痛心
情,以及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哀思绪。这是一种真实的、净化了的自然感
情。
“我”与舞女两人的幽雅的性格特点,既表现在他们相遇时的欢欣与畏
怯,也表现在别离时的悲伤与拘谨,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向对方倾吐过一句爱
慕之情的话,而彼此对对方的感情又都处于似觉察非觉察之间,有意识地把
爱恋的色调淡化。作家在这里既把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
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创造出悲哀美的抒情世界。在表现以悲哀为主体的
同时,还包含着深刻的同情。这种悲哀与同情的内面,渗透着佛教的影响力,
即万物流转与死灭无常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说,悲哀美又是一种无常的美。
“我”和舞女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是由于意志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决定,他们
的邂逅乃至他们的爱来匆匆去也匆匆,就体现了自《源氏物语》以来所形成
的这种日本传统美的意识。
川端在《伊豆的舞女》中,把生活情景之简练用笔与人物形象之精雕细
琢,人物外部特征之朴实描写与人物心理之细腻刻画结合得天衣无缝。而生
活情景、外部特征的描绘,又全在于揭示人物的内在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
以对主人公“我”的塑造来说,作家一开头就以十余字的叙述,简洁地交代
了主人公“我”的年龄、身份,接着又用舞女让坐垫时“我”心慌得连“谢
谢”这句话也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的简短描写,准确地勾勒出“我”的内
向性格,铺展了“我”对舞女表达含蓄感情的笔路。随后,舞女的一举一动
都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理活动发生了不断的变化,时喜时悲,
时欢时忧,而“我”所表现的喜与欢不是那么炽烈、奔放,悲与忧也不是那
么激愤、凄苦,而是纤纤细细、飘飘忽忽,内向的性格描写,完全符合“我”
的孤独的性格和孤独的气质的。在写舞女给“我”让坐垫、送竹杖、掸尘土
等都是淡彩素描,准确而生动地传达了舞女内心对“我”的敬重之情。如上
面引用的舞女给“我”端茶时羞得心慌意乱,连茶碗也险些从托盘上掉落下
来这一节,把舞女萌生朦胧爱意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抒写得幽雅而自然,真
切而感人。“我”和舞女两人只是通过拘谨的举止、柔婉的表情,进行着无
言的感情交流、心灵对心灵的交流,使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更显得洁白
无瑕。他们两人邂逅的全过程,很少语言,两人惜别更是相对无言,而意在
言外。作家以此无声来表现真情,把读者的感情吸引到“别有幽情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的妙境,创造出一种难以形容却
动人心弦的情感、意趣、心绪和韵味,进一步表现了日本美学传统中的抒情
美。
日本古典文学的传统对自然风物表现了敏锐的感觉,并往往与爱情相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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