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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高阳公主-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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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阳要登上台阶才能看到那个已永远沉睡的男人。 
  她站在高处看着他,审视着她紧闭双眼的生身父亲。 
  这个享年只有五十二岁便匆匆死去的父亲竟显得如此衰老,如此疲惫和憔悴,与她半年前见到的那个气宇轩昂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 
  高阳公主差点儿就动摇了,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那闪念转瞬即逝。别在她腰间的那把她磨过千遭万遍的短剑提醒了她。 
  是的,她有太多的仇恨。 
  那杀了她的亲人的仇恨。 
  她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短剑。 
  她做出很悲哀的模样,做出伸手去触摸父亲的样子。 
  终于,她把那短剑奋力地插进了李世民的胸膛。 
  然后她拔出那剑。 
  那剑上竟没有血。 
  她把那剑扔在硕大的棺椁里。她让那剑就躺在那儿。躺在她的仇人的身边。 
  高阳公主此刻不知悲哀为何物,但她却在众兄弟姊妹众朝臣卿相的面前,做出嚎啕大哭状。 
  她大声地哭着。 
  那声响并且很空洞。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听出来了。 
  史书上曾准确而又简洁地记载了高阳公主在悼念亡父时的那情景: 
  “主哭而不哀。” 
  哭而不哀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那不哀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在“哭而不哀”之后,高阳公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太极殿。 
  她想她对那个她恨着的人已尽了一份心情。复仇的心情。她想不到她与他父女一场竟是这样的结局。她还报他以复仇的短剑,这终于算是他们之间已经扯平。 
  这是高阳第一次杀人。 
  她杀死了她已经死去的父亲。 
  然后她离开殡宫。她可以不在这里守着,可以不对那个曾拥有过无上权力的先皇尽忠尽孝,甚至可以只是发出空洞的哭声。 
  人们不得不承认经历了磨难之后的高阳公主反而比从前还要漂亮。她天生的雍容华贵。她依然是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她依然像多少年前每每会照亮晦暗的太极宫的那一抹灿烂的阳光。 
  然后她终于来到了吴王恪的面前。她说,恪,我很想你,我想去看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 
  恪看着高阳。 
  恪说,我也很想你,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不,你千万不要过早地承诺。我们已分开很多年,我早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高阳了。 
  我等你。恪很坚定地说,什么也不能改变我是你的哥哥。 
  高阳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这一次那泪水是从心底里漫上来的。 
  然后高阳离开了太极宫。 
  下车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冷漠。她扭转身,对一道返回的房遗爱说,我为你的淑儿报了仇了。 
  房遗爱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表现出了一副满腔的冤屈终于得到了昭雪的样子。 
  你还记得淑儿吗? 
  房遗爱有点紧张地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答。他确乎已不大记得淑儿了。一切如过眼云烟。他是男人。他早就又有了新欢。天下美女有的是。只要卧榻有伴,他就一切足矣。 
  高阳公主在夜色降临之后,驱车赶往杨妃的宫邸。这几乎是辩机死后她第一次正式出门。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李恪了。尽管世事沧桑,她对李恪的想念时强时弱,但是她确实想他。那是很真诚的一种想念,发自她心里那一块只属于恪的永远的领地。 
  她精心地打扮着自己。 
  她不明白她何以还会如此地梳理自己。 
  自己的心不是已经死去了吗? 
  那么冷漠的僵硬的一块地方。 
  她就这样身着一套飘逸的白色丝裙上了马车。她催促着车夫催促着她自己的那颗慌乱的心。 
  高阳公主叩响杨妃的大门时,那宫邸中没有人想到这暗夜前来拜访的那个人会是高阳公主。连杨妃都很惊愕。高阳公主对后宫所有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早就死去的故交。就像她也同那弘福寺的和尚一样,早在半年前就在西市场的刑台上被斩杀了。 
  高阳确实就像是已经被她的父亲杀死过一次一样。 
  杨妃见到高阳公主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一边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悲悯,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本来很喜欢高阳公主,因为儿子喜欢她。后来她同高阳疏远,那又是因为有了李世民的旨令。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高阳公主与沙门辩机的那一段乱情。她只是一直觉得把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下嫁给房遗爱有点委屈了高阳。如今,在经历了那所有的事端之后,杨妃对高阳公主的拜访确实心怀了某种恐惧。正值朝廷易主的时刻,又有长孙无忌对恪的戒备,倘若恪与高阳过从甚密,将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恪闻声而至。 
  他知道这夜晚的来访者定然是高阳公主。事实上他从殡宫回来就开始等她。 
  高阳一走进恪的房间就开始泪流满面。唯一的亲人。 
  像小时候一样,恪即刻把他最喜欢的这个美丽的小妹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他们紧紧地搂着。高阳公主在恪的宽阔而强壮的胸怀中尽情地流泪,尽情地宣泄着她所遭受的那所有的苦痛。 
  三哥,你听说我的事了吗?你知道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吗?我这些年来……恪用他的脸颊堵住了高阳的嘴。恪说,我什么全都知道。我远在吴国但却一直牵挂着你。我一直担心你不能挺过来。我害怕我今生今世再不能见到你了。 
  三哥,我爱辩机,我们相爱很多年。可父亲怎么能就那样把他杀死呢?那就等于是杀死了我。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早已是活着的死人。人们侮辱我耻笑我,把我当作淫乱的象征。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就是原先的那个高阳公主吗?你不要哭了,也再不要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我们兄妹难得相见应当快乐。看看我,好好看看你的三哥…… 
  高阳仰起她的脸。 
  高阳久久地凝视着吴王。然后她问他,我还漂亮吗? 
  恪说你当然漂亮。比从前还漂亮。 
  高阳说,你这么多白色的胡须。白天在太极宫我就看见了。那些金色的胡子闪着光。我很心疼。我想我们都老了。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扬鞭催马的年轻王子了。 
  当然。恪说,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我现在的心态也很平和了。 
  不再想当皇帝了?那可是你从小的梦想。 
  吴王说,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抱负和野心。我想是江南的阴雨洗刷了我性格中的暴躁。我实在是早已经厌倦了这手足之间凶残的杀戮。皇帝的位子就那么重要吗?苟且于江南一方又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怜惜九弟,他天性善良,对我们众多兄弟姊妹也很仁义。我担心他并不能将这大唐的天下坐稳。现在是那个长孙无忌外戚逞威,独揽大权,一言九鼎。李治全被他控制了,而他对我们这些皇子又深怀着戒备和憎恨。所以我只想走得远远的。远离这血淋淋的是非之地。此次回长安纯为服丧,待父皇下葬之后,我立刻就会离开。 
  可是三哥,倘你再远走,我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就真的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也许此生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会常回来的。我的母亲还在长安,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来探望。再说,我还有你这个需要惦念的小妹。 
  恪便再度搂住了高阳。那是他作为兄长的一份真诚的情怀。然而,在情感上回到童年时代的吴王却慢慢地觉出了高阳柔软的身体在他臂腕中的那轻轻的颤动。 
  恪很惊异,也很震动。恪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很快就感觉到了那颤动的暗示。他怀中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他童年时的妹妹而变成了一个凄艳美丽的、正在欲望着的女人。恪一时很惶惑。他不知他此刻该怎么办。他依然紧抱着高阳,任凭她在他的胸前在一个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呻吟着颤抖着扭动着。 
  然后他听到高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话。她问吴王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是不是还记得她母亲死后的那个晚上,她怎样地就睡在了恪的床上。而恪却逃走。她清晨醒来回到母亲那偏僻而长满了衰草的小院。然后,在那林中的绿地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然后,恪将他的那全部的欲望喷泻在了她的身上、脸上、胸膛上。那充满了力量的弯弯的弧。像乳白色的虹,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她问恪是不是还记得这所有的情景。 
  恪已经身不由己,他只能是更紧更紧地抱紧她。 
  高阳继续在恪的耳边说,你还记得这些吗?是你把我从深深的丧母的悲伤与惶惑中拯救了出来。用那坚挺的欲望。还有那白色的虹。从此她害怕极了又渴望极了。从此恪便成为了她心中唯一的白马王子唯一的青春的偶像。然而她却不能够同恪在一起。她只想寻找到一个恪一样的男人。但恪是唯一的。命中注定她找不到。她觉得她被父亲嫁到房家就等于是把她扔进了人间地狱。后来幸亏有了山林中的辩机。她爱上了他。她终于感到了幸福。他们甚至有了孩子。但是,宗教夺去了辩机的精神,而后来,父亲竟又夺去了辩机的身体。她还有什么赖以支撑的呢? 
  高阳说,我真正崇拜和倾慕的男人在此世间只有两个。一个是那已经死了的父皇,另一个就是你了。你们是那样地相像。我被你搂在怀中的时候,就仿佛是被他搂在怀中。那感觉让我不寒而栗。 
  恪紧抱着高阳。 
  恪抱着她。恪在抱着她的时候透过那薄薄的丝衣触到了她的肌肤。他甚至触到了那柔软肌肤之下的那纤细而又坚硬的骨骼。于是恪也开始颤抖。恪也如高阳一般,不再是同一个父亲的哥哥,不再是至亲的骨肉,而变成了一个欲望中的男人。 
  恪一向情怀浪漫,所以他常常无法控制来自他身体深处的那一份冲动。 
  特别是当面对高阳这个他一直深深爱着的女人。 
  为什么上天偏要惩罚我们,让我们只做兄妹呢? 
  恪无奈地抚摸着高阳。每一个部位那牵魂涉魄的质感。她原本就是他的,是与他生命相连的一部分。他要把她带走。带到那山清水秀的江南。他要让她永不受世人的嘲辱、朝廷的歧视。为此他甚至想谋反称帝。他唯有当了皇帝,才能够保证他的这个小妹妹再也不受苦。他爱这个女人。他不由得低下头去寻找那柔软的嘴唇。他找到了。他亲吻着。他于是又一次感受到什么才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直到夜深人静,高阳才如白色的幽灵,轻轻地飘出了杨妃的宫门。 
  杨妃没有睡。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漆黑的回廊上。 
  直到杨妃看到高阳公主如幽灵般飘出了她家的大门,她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看见儿子的寝室里终于熄了灯。 
  在为唐太宗守灵服丧的那段日子里,高阳时时会来探望她的三哥吴王恪。常常是傍晚来,深夜走。有杨妃在,所以也没有引起他人什么出格的异议。 
  宫里的人们只是认为他们因失宠而同命相怜罢了。即或是执掌朝政的长孙无忌,在听到有人报告高阳公主与吴王恪过从甚密的时候,也未曾对他们这频繁的交往产生什么疑虑。高阳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恪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 
  长孙倒是对恪同皇室中其他人的交往极为关注。他一直认为恪是个危险分子,一旦他与皇室的其他成员联合谋反,便极易对高宗、也就是对他的统治形成致命的威胁。他很怕恪有一天真会把高宗李治从现在的傀儡宝座上拉下来,那大唐的江山就真的要复辟到隋炀帝的时代了。他所以恨恪,并且害怕恪。他早就暗藏杀心,只是一时还找不出一个能置恪于死地的罪名罢了。他于是等待着。在等待中伺机。 
  在恪离开京都长安之前,高宗李治又委任吴王李恪为梁州都督,官拜司空,使恪能独霸江南千万里河山。 
  如此的升迁恪自然很高兴。恪是性情中人,他于是很感谢高宗李治。他认为他与治到底没有白兄弟一场。 
  在这毫无实际意义的封赏和安抚中,倒是杨妃意识到了恪将大祸临头的危险。她劝儿子即刻离开长安,这里决不是恪这种人的久留之地。 
  唐太宗在昭陵安葬完毕,整个王室从醴泉县返回京都长安。杨妃开始一天紧似一天地催促李恪赶紧南归。 
  其实杨妃知道恪不能舍弃的是什么。 
  流泪规劝的杨妃就差给恪下跪了。 
  他不忍心违抗母亲近乎绝望的请求,只能是仓促间就定下翌日的归期。 
  恪辞行时对母亲说,您就替我安慰高阳吧。她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我不愿她总是受苦,我…… 
  堂堂男儿竟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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