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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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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内心里,却一直暗暗地希望他不结婚,至于为什么这样希望,她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希望,但此刻,连这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她感到满肚子都是怒气,她在座位上扭晃了一下身子,她迫切地想把肚里的怒气发泄出去,恰在这时,轿后草绒的哽咽有些变高,她听后猛地掀起轿帘冲出了轿子,转身快步走到轿后的草绒面前,迅即地扬起手掌,啪啪啪连连打了草绒几个耳光,鲜红的指印立时烫上了草绒的脸颊,草绒被吓呆在那里,抱紧了怀中的女儿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哭,哭!我叫你哭!你哭!”云纬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但同时,有两串晶莹的泪珠却也已从她自己的眼眶中急速涌出。随行的人员都被云纬的举动骇住,站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只有轿前不远处的路上,传来牛和人杂乱的叫声……

  当云纬重回到轿里上了路,并且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后,草绒还在轿后嘤嘤地啜泣,直到这一刻,云纬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有些过分,不该那样无缘无故地去打她,再说,她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的心一软,扭头隔着轿窗对扶轿而走的使女说:“去,把她的孩子抱进轿来,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会抱不动的。”那使女迟疑了一下,眼中满是困惑,但她还是把那个妮儿抱过来交给了云纬。轿又重新起行时,那妮儿睁大惊惶的眼睛望着云纬,云纬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尔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麻糖,填到了那妮儿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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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卓远顺着梅溪河堤缓缓踱步。

  斜过城头的月亮,隔着堤上柳树繁茂的枝叶,默数着他那滞重的脚步。河中的蛙鸣已不如前些天热闹,间或地在这里那里响起一声两声。夜风很轻,掠过草梢树叶时几无响动。这是一个让人沉思默想的地方。

  
  这些天,他常常在晚饭后踱出城门,来到这阒无人迹的地方散步,边走边想那个苦苦缠住他的问题:“国衰之由与强国之途”。这是在开封汴京书院任教的一位朋友,最近约他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说是书院新编的《东方丛刊》要用。

  一个大国何缘何由变成了这样一副羸弱之态?

  中华之躯该服哪种强身剂方可重返强族之林?

  前边,有一个被树叶切成鸡蛋形的月亮光斑,他的脚慢慢踩上去,且停下不动,似乎存心要把那光斑踩碎。

  瞆咚!河面上陡响一声。不是蛙跳!他抬眼望去,月光下的水面上有涟漪在晃,是什么树上的果实坠落?他刚这样猜想,水面又瞆咚一响,这下明白了,是石子。而且立刻看清楚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影下,坐着一个人,石子便出自那人之手。

  “谁呀?”他问。并无意外的惊慌,夏秋两季的丰收,已使劫路的人大大减少,何况,这也不是劫道人来的地方。

  “我,卓远哥。”树影下传来一声回答。

  “达志?你怎么坐这儿?”卓远辨清声音,快步上前,关切地问。

  “睡不着。”达志双手捧头,仍然蹲坐在那里。

  卓远一时无言。一个人在蜜月里睡不着觉,独自跑到这儿呆坐,原因还要问吗?卓远曾隔着院墙看见过达志的新婚妻子顺儿,这姑娘和那云纬的貌相,是没法比的。他完全能猜到达志此时的心境。

  “达志,知道这梅溪河水是什么吗?”半晌之后,卓远轻轻开口,他决定暂时放开自己思索的事情,再劝劝这个他喜欢的小伙。

  达志扭过脸,眼中晃着茫然。

  “是眼泪。”卓远边说边在达志身边坐下,“是一个名叫腊梅的姑娘和一个名叫青溪的小伙的眼泪。他们两人就住在这条河的上游,那时这条河还叫凉河,水很小。这对男女深深相爱并已经准备完婚,却恰在这时出了意外:当时被朱元璋封在南阳做唐王的朱柽,膝下有一女,貌奇丑,却一心想寻漂亮小伙为夫,百寻不如意,后朱柽对其女说:你自己坐轿出去相,相中哪个小伙,我即刻给他封官为你们完婚!也是巧,那丑女一日从凉河岸上过,恰巧碰见青溪,顿时相中,回报其父,立时就有令下来,招青溪为婿。腊梅和青溪听说,就在凉河岸边抱头大哭,泪珠滚进凉河,河水陡然大涨,二人绝望之中,相抱投河自尽,自此,这河才更名为梅溪河。这故事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天下婚姻不如意的人流下的眼泪,完全能装满一条河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卓远哥。”达志的眼中现出了水纹。

  “上天不会让一个人事事如意,”卓远又慨然开口,“我注意到,平衡,是上天在人间分配幸福和痛苦所掌握的一个基本法则,上天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既要给他一定的幸福,也要给他一定的痛苦,每个人一生中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差不多相当。上天不会让一个人终生幸福,也不会让一个人终生痛苦。我们不论拿哪个人做为观察的对象,都会发现这个法则的作用:这个人家庭生活幸福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或许就要遭受挫折;这个人在事业上顺利享受到成功的幸福,他的身体就可能遭受疾病的折磨;这个人儿孙绕膝可享天伦之乐,贫穷便可能来缠住他。有的人前半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后半生家庭没落却要去讨荒要饭;有的人这几年仕途得意青云直上,那几年却突遭贬谪郁苦于心;有的人有美妻娇子,自己却百病缠身;有的人家无片瓦穷困潦倒,却来去自由身强体壮。就说皇帝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可以享受锦衣美食,可以随便要自己想要的女人,出则车马骑从,居则高屋大院,不可谓不幸福,可他们却要时时提防兄弟间的残杀,臣民的反抗,被失掉皇座的恐惧和稳定王位的忧虑死死缠住不得快乐。我给你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让你明白,平衡法则会起作用,你在这一方面失去,可能会在另一方面获得,你将来也许会在事业上有一番大的造就,成为一国之中有名的丝织厂主——”

  “卓远哥!”达志打断了他的话,低低地叹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我就是忘不了云纬……”

  是的,感情这东西能像扔东西那样即刻扔掉?卓远不再说话,只是无言地拍了拍达志的肩膀,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圆月已将近河道上空,清水里渐显出月亮柔美的身影,四周更静,夜风已完全停止,河面上微波不兴。卓远默望着水底的月亮,思绪又渐渐回到他原先想着的那个问题上。

  平衡,但愿平衡法则真的能起作用,让我们这个受苦受难的羸弱之国,也有身健力壮享受他人尊敬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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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因为落雪,天暗得比往日晚些,达志从昌和银号出来时,天光尚亮。他在迈过银号那道高有二尺的门槛前,先两眼机警地朝街道两头瞅瞅,见风雪乱舞的街道上阒无人影,这才放心地挟紧袄襟,出门向家里快步走去。

  雪花亲热地扑进他的脖里,他觉出有冰凉的水滴沿锁子骨那儿向胸前爬去,但他没加理会,他只是快活地呵着白气,让双脚在白色的街路上迈得更急。要不是为了保密,他此刻高   
兴得真想站在街上喊:我就要有机动丝织机了!机动的!!

  他刚才去昌和银号,用平日卖绸缎所得的那些铜钱、宝钞、银票、金背、火漆、锭边,兑换了一个重五十两的官银元宝和四个官银中锭,这整整九十两的白银,再加上爹原来攒的那二百来两银子,是足够去汉口买一台机动丝织机了!他紧紧揣着怀里的那些白银,分明地看见有一台机动丝织机在眼前响着了。

  身后仿佛有脚步声在响,他吃了一惊,忙回头去看,身后远处有一个浑身是雪的人也在向这边走。总不会让刀客跟上了吧?达志心里有些发毛,脚步走得更快。这兑换来的白银本来是可以存在银号里的,存在那儿还有一点不高的利息,但达志和爹都不愿那样做,都觉得把银子放在自己屋里更牢靠些。过去,这兑换官银的事儿都是爹去办的,达志并没操心;如今因为达志已接管了机房的账目,这兑换的事儿爹就非要让他来做不可。第一次干这事儿可别就出了闪失!达志边走边又回头看了那浑身是雪的人影一眼,见那人的脚步也在加快且有逐渐跟上来的样子,越有些心慌,撒腿就跑起来。好在离家不远,没多大工夫就跑进了家门。进了家门他倒没有立刻进正屋,反正现在不怕了,他顺手拎了一根棍子躲在门后,因为他分明地听到那脚步声也向门口响了过来。他想弄清这跟踪者的面目。脚步声越响越近,而且上了门前台阶。这小子胆子倒大!达志一边在心里叫一边就扬了棍子迎到门口,到门口这才呵了一声,原来来人竟是披着蓑衣的尚安业。“爹,你咋也出去了?”“我怕你出事,在后边跟着。”尚安业边解身上的蓑衣边把臂弯里挟的一根短棍靠在了门后。“以后再兑换银钱,记着要沉住气,刚才跑啥子?”尚安业白了儿子一眼。父子俩相跟着来到正屋里间,尚安业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达志先插了里间门,随后拿过门后的一个短镢,把那个钱柜从地下挖出,他打开柜,把怀里刚兑来的那个元宝和四个中锭小心地放了进去。“爹,要不是下雪,我真想现在就去汉口买机动丝织机!”达志看看柜里的白银,抬眼笑望着爹说。“慌啥?银子刚刚够买一台织机,这来回的盘缠和雇车费呢?趁过年前后再抓紧织一批绸缎出来,多挣些钱再——”尚安业的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了达志娘的一声喊:“他爹!”

  “嗯?”尚安业起身去开门,却只拉了个缝,并不放老伴进来,“有事?”一只手在背后示意达志把柜子放进土里。

  “刚才你爷俩不在家时,晋府的仆人送来个帖子。”门外的达志妈说着,把一个红帖子递到了丈夫手上。她似乎知道父子俩在干什么,说完,就又转身向灶间走。

  尚安业撕开帖封,把帖子抽出来,只看了一眼,脸倏然可就阴了。

  “啥事?”达志注意到父亲的神色有变。

  尚安业无语,直把帖子递过去。达志接过一看,原来是晋金存后天要做五十大寿,邀父亲去赴寿宴,只见帖上写着“十二月十八日洁治寿筵,恭迓台驾”。“这还不是在变着法子要钱?!”达志把帖子递还父亲时愤愤说道,他如今一提到晋金存就气,就是这个老东西夺走了云纬。

  “依你看咋着办呢?”尚安业转身问儿子,“你如今已是机房的掌柜,我要先听听你的想法!”

  “不去!”达志答得很干脆。

  “再想想!”尚安业耷下眼皮。

  “那就送二两官银。”达志见父亲认为不妥,只得改口道。

  “再想想!”尚安业仍然没抬眼皮。

  “还少?”达志心疼地叫起来,“难道要送他一个中锭?”

  “对,一个中锭!”尚安业抬起沉郁的双眼,“记住,为工为商,切记不可惹官!明知他在敲你,也要认了,这叫忍!不会忍者不能成大事!你以后当掌柜,遇事要三思而行才对,我帮不了你几天了!”

  达志咬了牙,痛惜至极地重又打开柜子,将一个中锭缓缓捧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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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厨房濯洗完第二日寿宴上用的鸡鸭鱼肉和诸样青菜,草绒是累得连一点点气力也没有了,她从水槽前站起身时,几乎就要晕倒。她扶着墙慢步向云纬的睡房那里走。她是云纬平日使唤的女仆,就住在云纬睡屋隔壁的一间小房子里。吃过晚饭被管家叫来厨房帮忙前,她把女儿哄睡放在了床上,这阵子不知她睡醒没有?被子蹬开没有?想到这里,她把沉重如铅的双腿挪得更快了。她刚刚走到自己睡的小屋门口,正要急急去推门时,一旁的暗影里突然传来云纬的一声低叫:“草绒,快来,给我洗脚!”“洗脚?”草绒扭头一看,发现云纬正站在   
睡屋门外,双眼盯着自己。“你没见我在厨房里累坏了,你不会自己洗一次吗?”本来就憋不住话的草绒这时着实有些火了,声音挺高。

  “那我要你这个女仆干啥?”云纬的声音很冷,“难道要我去叫管家催你来吗?”

  草绒身子一颤,她知道管家是个打仆人不眨眼的家伙,自己来这段日子,已经挨过他两次巴掌了。她不敢再犟,只得向云纬的屋里走。进到屋内,她刷洗过脚盆,兑好热水、凉水,把脚盆端到云纬跟前,便去捧过云纬的脚来替她脱鞋袜,鞋脱下来,她注意到云纬没穿袜子且双脚红润,显然刚刚烫洗过。“不是已经洗过了?”她仰脸问。

  “洗过了我想再洗一遍!”云纬坐在软垫椅上捧了一杯茶喝,说这话时眼都没抬。

  草绒默默捧着那双白嫩红润的脚,她知道云纬这是故意在折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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