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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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这不再是他认识的汤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远含着泪光,每次出来看到他,总是烦恼的问:〃世保,叫我怎么办,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视他为英雄,让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场的偶遇,宜室面孔上还有少女的踌躇以及不安。但刹那间,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紧张,但充满自信。
宜室递小杯拔兰地给他,〃世保,来,挡挡寒气。〃
三个小女孩瞪着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体,〃你们好。〃
小琴边喂伊莉莎伯边用英语问:〃尊驾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问:〃你可认识家父?〃
宜室连忙说:〃都上楼去休息吧,今天不好过。〃
小琴使一个眼色,〃你也是,母亲,早点送客休息。〃
她们上去了,宜室才坐下来用晚餐。
两人沉默着,这算是荡气回肠吗,宜室暗问。
过了很久,英世保才说:〃看得出你爱这个家,事事以孩子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儿,我自己?随便什么都行,残羹冷饭不拘,蓬头垢面亦可。〃
〃值得吗?〃
〃我不问这样的问题,我爱他们。〃
〃可是,宜室,那个倔强美丽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样,她长大了,看清楚。世保,请看清楚成年的汤宜室。〃
〃我还以为今夜我们可以私奔。〃
〃那么,谁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脸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刚才已见过小琴,我女儿都那么大了。〃
英世保破愁为笑,〃你的语气似八十岁。〃
〃你却只像廿多岁。〃宜室温和的说。
〃对别人,我也很精慧老练。〃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过一会儿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条件我胜他十倍。〃
宜室不出声。
隔一会儿,英世保轻轻松开她的手。〃下次再谈?〃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来约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许已经结婚了。〃
〃那岂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爱那个酸书生。〃英世保到底意难平。
〃谢谢你那建议,你令我身价信心培增。〃
〃有什么用,你情愿留下来洗碗。〃
宜室冲口而出:〃可是我胜任呀,世保,我已经过了探险的年龄,不是不愿付出代价,而是自问达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头来,连一段美好回忆都毁掉。〃
宜室泪光闪闪,英世保连忙拥她入怀。
宜室呜咽问:〃仍然是老朋友?〃
〃永远。〃
她送他上车。
英世保又换了车子,鲜红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转角处消失,宜室才回转屋内,锁上门。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梦里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旧居,打开门,看到女佣人迎出来,〃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可笑梦见的不是旧情人,而是旧帮佣。
〃妈妈,妈妈。〃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浓香,睁开眼睛,只见小琴端着盘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经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问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车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过了,那是南美洲传说中的黄金国。〃
是的,相传人们纷纷前往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母亲,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摇头。
小琴又问:〃他有几岁?〃
〃对你来说,太老太老。小姑娘,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过澡换了衣服,瑟瑟与她都吃过早餐,佣人在洗厨房。〃
〃小琴,谢谢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体贴。〃
〃谢谢你。〃
〃来,我们去探访何太太。〃
〃我与她通过电话,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飞机赶来。〃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办得妥要帖帖。〃
她们挤在玻璃窗外看育婴箱里的新生儿,全体都感动至双眼润湿,连伊莉莎伯邻频频问;〃我弟弟?〃那幼婴的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五官却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赞叹,他忽然转过头来打一个呵欠,瑟瑟不置信地问:〃将来,他会长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经在进食,鹿般温柔感激的眼睛看着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电话。
他这阵子神出鬼没,宜室不由得问:〃良人,你在何方?〃
〃多伦多。〃
〃天气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气象局说我们这边今年不会下雪了。〃
〃你们可真幸运。〃
〃你的工作进行可顺利?〃
〃明天开始上班,我们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见面。〃
〃复活节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会儿,〃对你来说重要?〃
〃对孩子们来说十分重要。〃
〃她们可以来多伦多。〃
宜室不想勉强他,每个人都有一条筋不对劲,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离子散。
他在电话另一头似知道宜室想什么,他轻轻税:〃一耽搁下来,一下子又一年,三两载之后,更加落伍脱节,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现在一鼓作气,走上轨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俩不必为薪水操心,实属幸运。〃
他笑,〃在家中吸尘打扫,做你贤内助?〃
〃啊,原来这些事活该由我苦干。〃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这些杂务,简直可敬可畏,贤良淑德,由我来做,马上变得窝囊兼无出息。我觉得我还可以好好在大学做十来年,相信我,暂且忍耐一下。〃
宜室长叹一声。
〃情况已经有进步,五个小时飞机即可见面。〃
〃复活节见你。〃
〃宜室,你一个人——〃尚知欲语还休。
〃我很好。〃
他苦笑,〃现代女性,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许比从前更渴望有个好伴侣。〃
李尚知问:〃我是不是好伴侣?〃
〃过得去啦。〃
他松口气,〃我怕不及格。〃
〃甲级配甲级,丙级配丙级,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还是给你添些分数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复活节见。〃
宜室轻轻放下电话。
小琴进来看到,〃到现在才说完?太浪费了,爸爸几时回来?〃
宜室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担心爸妈会分开。〃
〃分开,你们?不可能。〃
〃呵,信心这么足,看死老妈无处可去。〃
〃不,不为这个,〃小琴坐下凝视母亲,〃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头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亲,〃宜室说:〃别忘记由我建议移民。〃
谁知小琴笑出来,〃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样。〃
这话里有许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妈妈,我记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还在不在?〃
〃一并带了来,在第一格抽屉里,干什么?〃
〃我想借来穿。〃
宜室讶异,〃怎么会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经取出,轻轻套上,转过身子,张开手臂,给母亲观赏,宜室完话可说,岂止刚刚好,她再长高一点点,再胖一点,恐怕就嫌小。
她们长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隔壁何先生终于回来了。抱着小毛头,拖着妻子,前来打照会。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国西装、意大利皮鞋、德国汽车,然后与中国人合资设厂。
从前,宜室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没这样的人,她嫌他们俗气。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过狷介。
但是当小何提出两家结为谊亲的时候,她还是婉拒了。
天气仿佛有点回暖的意思。
超级市场外摆满花束,表莲色的鸢尾兰,大红的郁金香,还有金黄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着朗诵勃洛克的名句〃呵美丽的水仙花我们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间之太阳未克抵达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药地想念姜兰、玉簪、晚香玉。温带的花种与亚热带截然不同。
李家已经熬过秋冬雨季,春天来临。
小琴坚持换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学姐姐,最怕吃亏。宜室已经警告过瑟瑟,若果伊不把那个屎字自伊之字汇中撤销,母亲将会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转私立学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滞留多伦多。像一切家长,宜室把瑟瑟的粗鲁行为归咎学校。
宜室忽然发觉无论住在什么地方,人类基本烦恼不变,生活模式,亦大同小异。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驾车送他们一家去飞机场,小毛头要拜见过祖父母与外公婆才回来。何太太脸容还十分浮肿,也就出远门。这样小小不足月幻婴乘飞机已不是罕见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国人。
自飞机场返来,车子还未停好,瑟瑟探头出来,〃妈妈电话。〃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内,成日无事忙,感觉上也殊不空虚,只是不见成绩。
对方一开口就说:〃你猜猜我是谁。〃
谁,谁这么无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请问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样子你已忘了我,人类心灵伤口太过迅速止血愈合,无恨无痕。〃
宜室又惊又喜,尖叫起来,〃贾姬,你这只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温哥华兄嫂家中:不列颠尼亚路。〃
〃快快,快出来见面,十分钟就到我家。〃
〃宜室,九个多月不见了。〃
〃才几个月?我以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来干什么?〃
〃钓金龟。〃
宜室又笑,〃快过来,见面才说。〃
〃气温如离恨天,你开车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宜室打一个突。
她随即赶出去与贾姬会合。
贾姬剪掉了头发,神清气朗,已在罗布臣街附近买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职责。
宜室说:〃希望你别再偷走,我从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请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谁告诉你的?〃
〃十二小时飞机,流言传得极快,只有我才敢问你:贤伉俪听说已经离婚?〃
〃没有的事!〃
〃循例否认。〃
〃真讨厌。〃
〃我,还是谣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传的,从前是小公务员,此刻是小家庭主妇。〃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温哥华只得三万华人,个个自动成为大明星,不比香港,几百万人,不是英雄,还真的没人闲话。〃
〃不管了。〃
〃告诉你,庄安妮也已抵步,住在东区。〃
〃啊。〃
贾姬笑〃你看,谁也甩不掉谁,到头来又碰在一堆。〃
宜室轻轻叹息,〃都来了。〃
〃可不是,连我都乖乖的前来归队。〃
宜室说:〃迟早会在此地形成一个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龄男士可供选择。〃
贾姬笑,顺手翻开一本杂志,〃有这样的人才,你不妨介绍给我认识。〃
谁?宜室好奇地探过头去,认出照片中人,不禁心头震动。宜室把杂志取过来细看,摄影师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郁,兼带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设计的新建筑物地盘。
贾姬说:〃英才走到哪里都是英才,在外国人的地方扬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艰难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杂志。
过半晌她说:〃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是我们家老朋友。〃
〃嗳嗳嗳,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宜室缓缓的说:〃前几日明报专栏作者梁凤仪写仓猝的婚姻犹如雨夜寻片瓦遮头,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破庙,躲将进去,却发觉屋顶好比筲箕,处处漏水,完了还闹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刚才我们所见是一座华厦。〃
〃里边也许有很多机关及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贾姬微笑,〃我愿意冒这个险。〃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我是说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贾姬不再发问,过一会儿说:〃做里人也难,传统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经地义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参观完毕,贾姬说:〃你们这间屋子很标准。〃
〃间间一个模式,何尝不闷。〃
〃比以前闷,同以前一样闷,还是没有以前闷?〃
宜室笑,〃差不多。〃
〃太谦虚了,辞掉工作,肯定比从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