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传-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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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天涯悠悠葬日促,冈坂崎岖不停毂。
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
洛阳城北复城东,魂车祖马长相逢。
车辙广若长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树。
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
谁家石碑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
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
张籍诗云: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李煜下葬在北邙帝王墓地以后,赵光义又采纳臣下谏言,诏徐铉为李煜作墓志铭。徐铉念于故旧情谊,欣然接旨,但一经构思,便深感进退两难。因为他是李煜旧臣,不忍违心对故主大加贬抑;因为李煜是归宋降王,又被当朝天子鸩杀,他更不敢如实叙事评说。他生怕行文有违圣意,导致杀身灭族,于是便惴惴不安地寻机向赵光义面奏:“臣乃吴王李煜故旧,今日奉诏为之撰写碑文,当尽驽钝之力,倘蒙陛下宽宥,容存故主情份,臣方敢秉笔。”赵光义为了沽名钓誉,竟特准徐铉的请求。
徐铉解除了后顾之忧,便放开胆量笔走龙蛇,在《大宋右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并序》中,全面、公允地评述了李煜一生为人、为政、为文的成败得失:
盛德百世,善继者所以主其祀;圣人无外,善守者不能固其存。盖运历之所推,亦古今之一贯。其有享蕃锡之宠,保克终之美,殊恩饰壤,懿范流光,传之金石,斯不诬矣。
王讳煜,字重光,陇西人也。昔庭坚赞九德,伯阳恢至道,皇天眷祐,锡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显德。载祀三百,龟玉沦胥。宗子维城,蕃衍万国。江淮之地,独奉长安。故我显祖,用膺推戴。耀前烈,载光旧吴。二世承基,克广其业。皇宋将启,玄贶冥符。有周开先,太祖历试,威德所及,寰宇将同。故我旧邦,祗畏天命,贬大号以禀朔,献池图而请吏。故得义动元后,风行域中,恩礼有加,绥怀不世。鲁用天王之礼,自越裳钧,存纪侯之国,曾何足贵。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耆老,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仁。至于荷全济之恩,谨蕃国之度,勤修九贡,府无虚月;祗奉百役,知无不为。十五年间,天眷弥渥。然而果于自信,怠于周防,西邻起衅,南箕构祸。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媪之辞。始营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大祖至仁之举,大赉为怀;录勤王之前效,恢焚谤之广度。位以上将,爵为通侯,待遇如初,宠锡斯厚。今上宣猷大麓,敷惠万方,每侍论思,常存开释。及飞天在运,丽泽推恩,擢进上公之封,仍加掌武之秩。侍从亲礼,勉谕优容。方将度越等彝,登崇名数。
第六章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2)new
呜呼!阅川无舍,景命不融,太平兴国三年秋七月八日,遘疾薨于京师里第,享年四十有二。皇上抚几兴悼,投瓜轸悲,痛生之不逮。俾殁而加饰,特诏辍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命中使莅葬。凡丧祭所须,皆从官给。及其年冬十月日,葬于河南府某县某乡某里,礼也。夫人郑国夫人周氏,勋旧之族,是生邦媛,肃雍之美,流咏国风。才实女师,言成阃则。子右千牛卫大将军某,襟神俊茂,识度淹通,孝悌自表于天资,才略靡由于师训,日出之学,未易可量。
惟王天骨秀颖,神气清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常以为周孔之道,不可暂离,经国化民,发号施令,造次于是,始终不渝。酷好文辞,多所述作。一游一豫,必颂宣尼。载笑载言,不忘经义。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谕之,以续《乐记》。所著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味其文,知其道矣。至于弧矢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绝。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呜呼哀哉!二室南峙,三川东注,瞻上阳之宫阙,望北邙之灵树,旁寂寂兮回野,下冥冥兮长暮。寄不朽于金石,庶有传于竹素。其铭曰:
天鉴九德,锡我唐祚。绵绵瓜瓞,茫茫商土。裔孙有庆,旧物重睹。开国承家,疆吴跨楚。丧乱孔棘,我恤畴依。圣人既作,我知所归。终日靡俟,先天不违。惟藩惟辅,永言固之。道或污隆,时有险易。蝇止于棘,虎游于市。明明大君,宽仁以济。嘉尔前哲,释兹后至。亦觏亦见,乃侯乃公。沐浴元泽,徊翔景风。如松之茂,如山之崇。奈何不淑,运极化穷。旧国疏封,新阡启室。人谂之谋,卜云其吉。龙章骥德,兰言玉质。邈尔何往,此焉终毕。俨青盖兮祖,驱素虬兮迟迟。即隧路兮徒返,望君门兮永辞。庶九原之可作,与缑岭兮相期。垂斯文于亿载,将乐石兮无亏。純紣矠
通读徐铉这篇知人论世的墓志铭,撮其大意可知:李煜为人是“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即以儒家修心养性、悲天悯人的说教和佛门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信条为言行准则,既宽人又爱物,“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草木不杀,寓鱼咸遂”。遗憾的是,由于他囿于经义,不善变通,结果闹得物极必反,善心恶报,到头来“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自食苦果。
李煜为政则是躬行仁义,以“周孔之道”经国化民、发号施令,然而在五代十国“用武之世”,这种治国安邦之策已经无济于事。南唐后来的局势证明,不致力于富国强兵,就难逃称臣、割地乃至亡国的厄运,始则“贬大号以禀逆,献池图而请吏”,终则于“寰宇将同”之时为北宋“威德所及”。
李煜为文独具特色,“精究六经,旁综百氏”,“洞晓音律,精别雅郑”。他不仅著有雅颂文赋凡三十卷,杂说百篇,“笔札之功”,“必造精绝”,且续《乐记》,堪称“天纵多能”的旷世奇才。
与此同时,徐铉还写了三首挽诗,用以沉痛悼念和深情缅怀李煜。今传二首,兹录如下,以见二人的莫逆之交: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陌,白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
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
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
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
“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李煜死于非命之后,小周后失魂落魄,悲不自胜。她整日不理云鬓,不思茶饭,木然呆坐,以泪洗面,终因经不起愁苦与惊惧的轮番折磨,也于当年饮恨离开人世。
小周后在临终之前留下遗嘱,誓与李煜同穴下葬北邙,实践她当初在月前花下向李煜许下的“不能同年生,但求同年死”的诺言。徐元以及跟随小周后多年、情同姊妹的李煜嫔妃,竭尽全力满足了她的心愿,了却他们“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共同追求。小周后和李煜的爱情经历,比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相亲相爱还要真挚凄惋,刻骨铭心。二人用血泪和生命谱写了又一曲悲与美相结合的“长恨歌”。純紥矠
小周后虽然也悲惨地死去了,但她却给后世文人墨客留下了一个思索和吟咏爱情题材的完美形象。直到清代,还有人作画吟诗,赞美她的那段浪漫往事。画师周兼作《小周后提鞋图》后,一些名士争相为之题诗,其中,以许蒿庐的七绝四章《赋周兼画南唐周后提鞋图》純紦矠最为传神:
第六章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3)new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鬓初绾发齐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尾声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尾声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1)new
流年似水,不舍昼夜。李煜死后,风驰电掣般的历史车轮,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个世纪。
作为好声色,喜浮图,治平无方,国亡身虏的李煜,其生理生命早已完结。他那具为墓室棺椁、罗衾锦衣护卫的躯体,也与北邙山麓的草木逐年枯朽、销形匿迹,甚至就连掩埋他的梓宫那大堆封土,都为千年风雨所荡平。李煜当年在政治舞台上漫不经心地扮演的那个无所作为的末代君主形象,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有以述往思来、察古鉴今为己任的历史学家,在探索南唐的兴亡得失时才偶然提及。
而作为工书画,精音律,醉心诗词,才艺超群的李煜,其艺术生命却永远年轻。他依然栩栩如生,风流倜傥地活在人们的心目中。李煜在文坛艺苑中苦心孤诣塑造的独领风骚的词宗形象,则犹如辉煌灿烂银河中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以其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经年累月引人瞩目。
李煜的词清新朴素,雅俗共赏;易懂易记,谱曲可唱。当年不知征服过多少崇拜者!从宫闱到市井,从文人雅士到山野渔樵,人们辗转相抄,口耳传诵,都以先睹先唱为快。他的词原来数量很多,这有元代白朴的一首隐括体词《水调歌头·感南唐故宫隐括后主词》为证。这首词的全貌是:
南郊旧坛在,北渡昔人空。残阳澹澹无语,零落故王宫。前日雕阑玉砌,今日遗台老树,尚想霸图雄。谁谓埋金地,都属卖柴翁。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
隐括体,是宋代兴起的一种特殊词体。其主要特点是:按照词牌的特定韵律,对前人的诗文辞赋进行剪裁或改写,创制别开生面的新作。细绎白朴的隐括词,再对照今人张璋、黄畲收入集数代词学文献资料之大成的《全唐五代词》,重新审视他们旁搜博采,去取有据的四十六首李煜词,可知惜多失传。然而对于酷爱华夏文化瑰宝的炎黄子孙来说,即使承继他这份有限的遗产,也倍感弥足珍贵。
人们之所以世代缅怀这位“词中之帝”,酷爱他的“神秀”词篇,是因为李煜永葆“赤子之心”,抒情咏物,率真诚挚。他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虽然命途多舛,浮沉交替,时而被风云拥上波峰,时而又被潮流推下浪谷,但是,他一生始终与词相伴,至死不改真情。无论在春风得意时歌舞宴乐,还是在秋雨恼人时痛悼哀伤,他只要吟咏,就呕心沥血,倾注出全部深情,可谓“无一字不真,无一语不俊”。正如叶嘉莹《灵词说·论李煜词》云: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然而,李煜的“词心”得以流布竹帛,还是在他楚囚对泣之后。因为向来都是“诗人穷而后工”,愤怒创造诗篇。冷酷的现实生活对诗家打击越重,就越能溅起诗家思想的火花,也就越能激扬诗家灵感的升华。李煜一生的成败荣辱证明: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的“绝代才人”的勋业。倘如李煜始终跻身琼楼玉宇,稳坐金銮宝座,不曾沦为阶下囚,命运也不曾为他人操纵,那么他将继续沉溺于宫廷的豪奢生活,继续吟咏香艳软媚的醇酒美女,继续踯躅在“花间派”词人构筑的南朝“宫体”与北里“倡风”混合词作的窠臼中,至死都无法逾越绮筵公子和绣幌佳人设置的风花雪月、弱骨柔情的雷池。由于李煜经历了天崩地坼的人生巨变,命运之神将他推进了国破家亡的苦难深渊,这种“高岸为谷”的沧桑骤变,逼使他终日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每当他想起失去的天堂,淤积在胸中的块垒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从而他融血凝泪,直面人生,以“濡染大笔”写出了一批直抒胸臆,感触殊深的词作,并以此将历经隋、唐、五代的词提高到雄奇幽怨,警悟深邃的新境界。诚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精辟论断:“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在词学发展史上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