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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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小,小事化无。最不济,也只是牺牲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罢了。”
“真是讽刺。最无情的人家却有个最痴情的人代为一死。”他抬起头,窗外一株青梅的花影正刻在薄薄的窗纸上。雪压枝头。稀疏的影子像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疤,从窗牖一角斜斜破下。他拾起金币,掂在手心,似有千钧之重,“这天下,只怕已是……”
到此,话却断了。
蔡申玉尚在怔忡,男子忽地收了那金币入怀,起步走向屋门。他倏然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待穿过当楼,行至挡门屏风,已渐渐瞧得见街衢景致。男子最终在铺门之前打住脚步,回身朝他一揖,低声道:“当家无须担惊受怕,我已将事情闹大,金匠之案也已浮出水面。他们若再来害你,等于自掘坟墓。你大可安心。”
“那……”他心跳剧烈,压在喉中半晌的话终于失声而出,“昨夜禅觉寺大火,有没有……”
“对了。”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从容转身,两袖尽是清清淡淡的日光,显得他那一笑愈发随性柔和,“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该是阖家吃团圆饭的时候。”
蔡申玉怔怔立着。
“说来也是缘分。我这些日子心烦得慌,常去听经闻道,碰巧遇见一位云游的老师父。”男子笑容和煦,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这位老师父好像在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若是有幸,或许还能赶得上除夕夜的团圆饭——蔡当家,你人脉甚广,不妨帮忙打听一下。”
说毕,侧目一瞥。蔡申玉浑身一震,骤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侧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裹着麻布斗篷,篷内露出一角灰色僧衣,双手拢着,极为拘谨。蓬帽罩过了头,看得见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风中颤动,一呵气,棉花似的白色便打个滚摔了出去,一对凹陷的眼睛总会在这时愧疚地往地上看,眼底泪光闪动。
蔡申玉傻子似地发呆。帽沿下的眼睛惴惴不安瞧了他一眼,继而低头,半晌,又忍不住再瞧一眼,这才踌躇地将手抽出袖口,慢慢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也许是布料粗糙,他的眼角红了一片。
老人胆怯,颤巍巍想要收手,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揪住袖子,再挣不掉。
年轻男人笑吟吟望着这一举一动,末了轻唤一声“雀娘”,但见老人身后款款走出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巧女子,上前搀扶老人另一边手臂,神态恭谨,可惜左脸处似被烧伤一般留着一大块痂子。
“这姑娘也是无家可归,一路来照料老师父生活起居,若蔡当家不嫌弃,再卖我一个人情,将她和老师父一同安置下来,在下感激不尽。”这时,男子忽然朝他狡黠一笑,不紧不慢拆了腰间锦囊,掏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来,“差点忘了——怪我粗心,昨夜将那串铜环簪子还你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掉了东西。”
展开手掌,掌中一颗珍珠银亮剔透。男子笑着把珠子放回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这一次,总算齐全了。”
他原本僵着不动,珠子落手,周身上下的经脉仿佛便被一掌打活,猛地一下激灵,抬头看向眼前之人。男子只是微笑。他空白了片刻,突然攥紧了老人的袖子,颤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疾步赶至柜台,匆匆嘱咐了二柜两句,未及众人惊诧,人已冲出质库大门,朝怀颖坊的另一头疯了似地跑去。
男子望着他背影渐远,淡淡一笑,举步走向停靠墙下的一辆乌木缁车。
“既然来了十二里,顺路去吃聿京老字号的什锦年糕可好?”他轻轻打起一角竹帘,笑语低沉。
却是蓦地一愣。
昏暗的车厢之中,乌幕四合。一点如豆灯火还在。而车中之人斜斜靠着一只方枕已然睡去,双眼闭合,呼吸均匀,怀中一沓文书案宗七零八落,手上居然还勒着一卷。那些手指绷得很紧,露出一丝焦躁,并不像安眠之人所有。他怔了许久,唇边早已没了调侃,终究还是没奈何地苦笑一声。满是疼惜。
褪下外袍时,一点声响都不曾惊起。他俯身给那人拢上,还不忘仔细掖好每一个边角。
“辛苦了,”呵了一口暖融融的呼吸在那人耳际,他神情温柔,“陶相。”
聿京,腊月二十九。大雪初霁。
禅觉寺夜遭洗劫,匪徒纵火烧山,待官兵赶到之时已不见半个悍匪人影。官府封查长生大殿,本为清点寺中遗失财物,竟意外查获昳疏金币,一时震惊朝堂。御史府奉旨封山,押回寺中诸僧,连日问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因而寺中金银多为高官士族所捐,朝中文武大肆猜疑,彼此诬陷。
国舅家幺子俯首认罪之后,外戚惊慌,推卸罪责。以大丞相为首的一派官员顺水推舟,主张彻查京内大小官邸,一律不得借故豁免。
通敌证据确凿者,斩。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前往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大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单据,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后人又称“鬼门关案”。
***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急匆匆跑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次,鞋尖绊着槛木,摔了个结结实实。他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眼前的石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泪水敲开了几个幼小的,褐色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有些发霉,木质仍然结实。连地面的灰尘也好像许多年前的那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是从他脸上滴下去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脚步没有停过,发足狂奔。明明是腊月天,背上却硬生生堵了一团热气,随着胸膛激烈的大起大伏在他衣料底下来回滚动,如雨大积水,不见通透之处,十分难受。才一停脚,那热气便眨眼功夫挤入了身子,撑开闸门,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禁不住一头钻了出来,紧凑地往下掉。
他大口喘气,冬季干燥的气流刮得喉咙生疼,像要炸裂一般。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的手在下意识哆嗦。
后苑的门半掩着。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慢慢走动。
他还在流汗。
燥热一去,反倒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渗出的汗也没了温度。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前一刻还急得快要发疯,下一刻却呆在了门前,跨不过坎,推不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想象的结果。
——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门上。
——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衾被,被中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腹上晒太阳,一对毛茸茸的尾巴迎向微光,在散漫地打着拍子。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猫儿下颌,轻轻挠动,猫儿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是开了,若有若无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嗔怪地细细“喵”了一声,双双跃下了地,轻盈地跳出两三丈外。待后面一声闷响过后,猫儿转回头,好奇地瞧着跪在榻前的人。
“哥,”头深埋下去,剧烈颤抖。他碰到那个人的体温时欣喜若狂,“哥……哥。”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地,一双手绕过来,缓缓抚摸他发抖的后背。
明明这样温柔的动作,他却没有平静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发疯的时候,哆嗦的手开始像瞎子一样摸索那个人的脸,毫无章法地拢住那些漆黑的头发,用力扣下去,直到完全抵住了枕头,再不能下沉分毫。眼前的人微微张了一下嘴,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想说疼字。因为那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没来得及擦去,耳鬓厮磨,一定也打湿了那个人的脸。他仍像十岁那年哭得一塌糊涂。很多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低声哽咽。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干渴的人一样索取。他压下去的力道如此之大,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人晕眩,他甚至觉得他们塌了下去,塌入一片漆黑大海,只有在窒息的前一刻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续而陷得更深,舌尖像两尾鱼儿缠在一起。潮湿,滑软的感觉。渗入口中的泪渍一如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过了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良久不曾动弹,只是微微起伏,不时短促地痉挛一下,其中一只猫儿起了兴致,凑近几分,仰着脑袋打量了蔡申玉的肩膀,突然纵身一腾,正扑中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另一只猫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小跑过来,也一下跳了上去。两只猫双双扒住他的肩膀,蹬着腿拉起整个身子,最后一齐蹲下,探出头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脸。
“……蔡申玉,”靳珠终于微微后仰将人推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他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却还喘不匀气,只得狠狠一瞪着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后抽回一边手,往自己肩头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两只小家伙偏偏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也一低头,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仿佛也要亲上一亲。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俩撒泼。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总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微笑中有些酸楚。他生怕眼泪再掉下来,便刻意用了戏谑的口气:“你不是说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怎么,现在倒不嫌我是个俗人了?”
那人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当和尚?”
蔡申玉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还在牢里罢。”
他神情一凛,凑近了靳珠几分:“是你把东西混入金库?”
“你既不在,自然由我来做。”靳珠横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轻轻挨在蔡申玉的肩头,“之前在船上约好,等待时机,我们趁乱佯装被劫匪砍伤,等僧人吓跑了,再入金库把东西混进去。一来,我俩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象做掩饰;二来,那位公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你却好,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劫下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
“……原来他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便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他,靳珠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脸轻描淡写,蔡申玉却克制不住心头一个寒颤,万分愧疚,紧扣的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怎么会一样。那位大叔只是假杀,好歹知道轻重分寸。可那和尚真的动了杀机,若下手毒些,你……”
一焦急,眼圈抑制不住又红了。
“我扑过去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吓住,手劲松了,那一刀其实不重。只因为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毫无准备,才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