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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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角挂起一盏灯笼的光晕。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抖落。风中带来了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炭火不知是几更天熄的。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拭去靳珠鬓角的一颗汗珠时,仍有些微的火光,因为汗渍上有一层轻薄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性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簌簌雪声不再。屋子的昏暗加重了那种安静,很容易唤起人的惰性,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陌生了的卧房,他揪了一下心,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被褥,默不做声蹭了过去,将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已不在地上,拣了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有一只圆润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然打开厢房的门。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唯独这一次的心慌最是厉害,胸口像藏了一面皮鼓,每一声都敲到了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是还褪不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带着那新来的小丫鬟雀娘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蔡申玉听他是带了那痂面女子去的,略略放了心。他昨日曾见那丫鬟为念善缝补旧衣,一枚绣花针穿梭自如,忽地一抛,竟将四五丈外一只沿墙而行的飞虫刺在针下。他愕然而视,女子只是从容一笑,埋头另取一针继续缝补。想来也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安排。
这天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各家店铺皆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
又有一年将要过去。
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侧院,立在古老的樟树底下,伸手触摸那些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的黑色枝干。天空的灰色没有那一年那样阴沉。八岁时,那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已经极其遥远,不复清晰。可它分明在两天前清晰地回来过。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
蔡申玉蓦地一惊,再仔细瞧了几眼,居然看见树梢上生着一片细小的绿叶。他的心口忽然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像孩提时的那样蹬上开绽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了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树枝。
原来是一支常青藤从空洞的树心中长了上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有发现,这会儿攀上枝头,才叫他瞧见了。
——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那株烧死的老树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不知几时赶到了树下,声色俱厉,瞪着他的眼神满是愠怒,喝令他下来。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了那根缠了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也不等靳珠开口训斥,冷不防递了那根枝条到靳珠眼前,抢先问道:“小猪,你打了那么多的金饰,可会不会雕木头簪子?”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颦眉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一笑。
“有一株常青藤缠上了这一根枝干,我差点儿以为这死去多年的树重新抽了芽。才要过年,就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簪子雕成了便给我戴上,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个好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了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他说话很轻,嘴边呵出的雾气也是又轻又薄。
“眼睛闭上。”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颊忽然有点儿发胀。但眼前之人似乎毫无玩笑之色,他只好乖乖闭眼。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靳珠在摆弄何物。正在胡思乱想,唇线忽地被一颗浑圆香滑的物什轻轻推开,触到舌尖之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甘甜,却不腻味,清新自然。他赫然惊醒,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口中所含之物是一颗糖。靳珠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手心里还捧着几颗,金箔红纸,正巧是圆滚滚的小猪形状,尤其俏皮可爱。
“你那次提到的,是这个吧。我可费了不少功夫才买到的。”靳珠抬起手,轻轻替他抹了两下嘴唇上的糖屑,“我就喜欢这样的喜糖——你可记好。”
他怔怔站着,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一起吃。”眼前的人恬静一笑,云淡风轻。
他用力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用的是双手。五根手指去死死相缠,不离不弃。剩下的用来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申玉,你下殡之日,我会如你所愿,把所有的首饰放进棺材为你陪葬。”靳珠有个习惯。当他直视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会是他今生恪守的誓言。此时此刻,他笔直地看着蔡申玉的眼睛,“甚至连金匠本人,我也会一起送进去。”
他没说话。这样坦直的对视,他逃避了很多年。但这一次他没有。
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安静地笑了起来:“……那我要争取活久一点。”
***
正月初一那日,靳家金铺换了崭新的牌匾,插上桃符,贴了画鸡,红字金字写下几句打愿的签诗。一声爆竹响得淋漓畅快,辞了旧,迎了新。
怀颖之内,店铺商家皆忙着张灯结彩,争一个开春的好兆头。商贾互送贺礼,互讨喜气,少不得亲自登门寒暄一番,偌大一个街坊,竟是家家门庭若市。
蔡申玉领着质库大小伙计前来拜年的时候,靳珠正端坐在前堂的梨木大椅上,捧着一盏茶细细地喝。
这金铺可是用来养你的。那人茶也不放,眼也不抬,只闲闲一笑。赶紧说两句吉利话听听。
阶下的人抬起头。
他笑靥如春,从容踏前一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
恭祝三哥广遇财神,年年有鱼——…
怀颖坊·完…
番外
蔡申玉步子很轻。夹道的麻石罩着一层半灰白的雪渣,也只是细细响了两声。
年轻男人随后而至,见他步步谨慎,踏雪无声,不觉垂眼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不多时已入廊道深处。抹开昏黑,但见一道四方门板,墙上悬着一面刻事木牌。想必是谒见持有大宗买卖的顾主的上房。
蔡申玉推开门,默不做声,让出了一丈地来。便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也免不了透着几分警惕。
男子仍是浅笑,并不恼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一面玄漆棠木桌的两侧各自坐下。蔡申玉刚要抬手,那人手中的折扇已是快了一拍,正叩在茶壶盖上。男子淡淡一笑:“何苦浪费一盅好茶。我赎回东西便走。”
蔡申玉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如严冬封山,滴水成冰,放不出一丝活气:“公子要赎何物?”
“以扇赎扇。”初见时月色晦涩,看不真切。此刻对面而坐,那男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对盼顾流光的眼睛更添了几许生动。
蔡申玉缄默不答。男子手中所持正是他一直随身左右的折扇。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取来他描下的那张扁簪图,再拿他一柄扇子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几位姨娘平安无恙,必然少不了这男子暗中相助,只是他心中仍有一方大石未落,无法不留底线。
他慢慢解下腰间那柄画有长生殿布局图的仿扇,推过桌去。
只见那男子略略点了点头,却不急于去接,反倒抬眼对他一笑:“这是其中一件。不知另一件现在何处?”
蔡申玉闻言不由诧异。男子昨日交给他的只有这一把扇子,何来的另一把?
那人却是拊掌而笑:“蔡当家这样伶俐的一个人,岂会不给自己多留一把扇子。难道我猜得不对?”
听出弦外之音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很快明白了对方所指。
大悟之余,蔡申玉盯住男子的眼中情绪数变,亦不声响,只一边手探入夹衫,摸出一枚扇贝模样的金块来。
男子凝神望向他手中之物,笑容渐渐敛起,眉目肃静。接过那枚金币,但见扇贝内侧刻了一行昳疏文字,笔刀犀利,一清二楚。那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只将金块端在掌心注视良久。突然,那手陡地收紧,冷不防“砰”地一拳砸上桌面!茶碗几乎要震烈一般,猛地哆嗦几下,缩在托盘中一个个叩首在地。金块锋利的棱角险些扎破木头,被那人死死扣住,纹丝不能动弹。
蔡申玉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却是先沉沉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中却又换回了风平浪静,适才那一瞬间的震怒早已销声匿迹。
“……失态,叫蔡当家见笑了。”年轻男人温和地向他道歉,覆手一按,将金币无声无息扣在案台之上。男子这才把话接了下去,“不必紧张。我向你讨这一个‘扇子’回去,并无它意。昨夜佛寺大火,衍嘉封山,御史台的人动作太快,我还来不及亲自看上一眼,东西已经全被缴入禁地,非查案官员不得擅入。我想你心思缜密,一定偷偷留了几块以备不测,这才特意来此求上一枚,也好带回去细看。”
蔡申玉身子绷直,搁在棠木桌上的手渐渐合了一个拳头:“……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你应该知道真相。”
桌子那一侧的人直视过来,平静开口:“我是知道真相。”
男子抬动手腕,一根指头点在那枚昳疏金币上,沉声道:“我也知道通敌之罪可斩满门。”
两句话本是字字笃定,却以一声长叹压尾。
蔡申玉胸中鼓点本如六月骤雨,渐急渐密,怎料这一声叹气竟成一响旱雷,雨收云断,万鼓齐歇,只剩一颗心投入死井时空荡荡的回声。他一下子站起来。
“难道……这桩罪定不下来——”
“不,”男子也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黯然:“是国舅爷的小公子出来认了罪。”
蔡申玉大为错愕,一时居然无法成声。那男子双眉微蹙,终究也是摇了摇头,低下眼说:“我与那小公子仅有一面之缘。他生母是国舅蓄养的家妓,地位卑微,这孩子在府中低人一等,十几年来过得坎坎坷坷,如今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涉世未深,生平独爱诗词卷籍,无意宦海官场。”
“昔日王著嫁女,震动都邑。京中许多高门望族都娶不到的王家千金,偏叫他一个庶出之子得了。他受宠若惊,自谓三生有幸得此佳妻,对王氏更是爱慕非常,绝无二心。”
“巧的是,”男子的字句平淡无奇,却叫蔡申玉如遭雷殛,“就在两家联姻一个月后,聿京城内死了一名金匠。”
“短短半年之内,陆续又有三个来路不同的金匠离奇猝死,却没人看出其中蹊跷。直至半年多前,南州水师兵败不到三日,王著胞弟居然毫不费力收复失地,与其以往平庸的功绩相比悬殊太大,我起了疑心,暗中追查,可对方有所察觉,暂时割断和昳疏的一切往来,我一直没办法拿下真凭实据。近段日子从各地入京的贺礼云集,他们贪欲再起,故伎重施,又企图将昳疏的贿赂蒙混过关,终于让我逮住线索。”男子一声苦笑,皆是冰冰冷冷的味道,“没想到,这王家做事,借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别庄,顶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名义。”
“只差一步,御史台即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谁知那小公子今天一早便抢先认了罪。居然还连夜写了一纸休书,与王氏一刀两断,以示身负之罪和王家毫无关连。”
“他大概也知道真相,也知道通敌是灭门之罪。他只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尽管他老丈人一次次的李代桃僵之计,正是他那位爱妻牵线搭桥。”
“国舅家在南州水师中并无直系亲信,于是这桩罪名也顺理成章脱去‘通敌’二字,只将罪责推到南部各州官吏身上,一口咬定他们通敌在先,而那小公子长居京城,不过因一时贪婪,向地方官员勒索财物,才糊糊涂涂收了这一笔转手而来的敌国金币。皇后尚在,外戚权重,朝堂上求情者居多,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不济,也只是牺牲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罢了。”
“真是讽刺。最无情的人家却有个最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