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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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翁的棉袄若按五成给,当然不值五百文钱。只是这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自己身上尚且不够衣物御寒,居然把最最紧要的棉衣拿来质钱,必是实在没法子应付生计才逼着当掉冬衣。蔡申玉知他竭蹶,故意出足十成的价。
对黄付,他只给三成。
蔡申玉漫不经心地面前横着的几件绫衫一拨,便见到衣服上身的一边衣袂反叠,袖口朝下,另有袴褶数条,皆是折过三折。而包在绢布里头的金饰则微微有一道几乎辨认不出的磨痕。典当行内常常为了压价而串通一气,经手之物皆做过手脚,认出的人自然会往低价里报。蔡申玉见了这光景,便知道黄付在来他这儿之前就已经进过别家典铺了,大约是嫌价钱不合适,又贪他铺里月利低,才最终绕到他门上。
“唔,黄老板,您这件皮裘……”蔡申玉撩起一件颜色鲜亮的檀碧小绫袄子裘,颦眉细看了两三遍,逐渐起了难以启齿之色,半晌方道,“我看能值——三百五十文钱。”
“财神鱼!你眼瞎了吧!”黄付吃惊之后更是勃然大怒,“你说我这袄子裘还不如那老头的破棉袄?”
“嗳,黄老板先别动怒,我出这个价自然有我的道理。”蔡申玉无辜地对住黄付气鼓鼓的腮帮子,半个身子探过柜台,特地将袄子裘递过去与他共看,抬高嗓门一一数落,“您看看,您看看!这儿可不就是毛病?”
先把襟口袖角扯了几下:“一,其大小宽窄不合适。领口过大,下围过窄,身短袖长。”
又描了一遍绫面上的绣花:“二,花样纹路不时兴。籽绣打得粗糙,左右不对称,收边尚有漏缝。”
再以掌心抚了一把裘皮:“三,毛子摸下去手感极劣。欠了些润泽细软,而且不够平整齐集,像是九分旧的皮货。”
末了,埋怨自己一句:“三百五十文给多了。”
“你……!”一串流畅圆滑的行家话把黄付说得面色铁青,霎时气堵咽喉,顺不过来,指住蔡申玉的鼻头颤巍巍却多骂不出一个字。
“来来,你们看看我说的对是不对。”蔡申玉顺手把那件袄子裘往正笑得鱼尾纹乱颤的二柜那儿一丢,又转过身,慢悠悠捻了一支如意形福寿纹金质扁簪,在试金石上划了一道黄金粉末,对着光左看右看,终是颦眉叹息,“样式虽然可以,但金质成色不好。摸起来轻,像是个金包铜——六百文。”
抛了簪子,又去拣乌檀木椟内几粒珍珠。在黄付几乎要冒出烟来的目光笼罩下,蔡申玉轻轻一笑,乜斜着桃花眼:“看珠子,首看圆白与否。这几颗珠只得三面光洁,一面略为逊色,外光白,可内空虚。若拿去做镶嵌之物倒是可以哄哄人,可惜掂起来密实,滚两下却就立刻能知道轻重不均。看在它勉强算个三等珠的份上,我每颗出个两百文吧。”
他将余下的东西也一一过目,等收了尾,零碎物什全揽成堆,掌心朝下一按,仿佛敲定了价钱:“这些加在一起,我就把零头也给您凑个整数算了——总共八千五百文钱,月利按老例二分五厘,您是要兑成银子还是全用五铢钱?”
听到此,黄付腹中如沸水炸了锅,咆哮起来:“财神鱼!别以为老子没听见!你给那老头出的明明是一分五厘的利钱,怎么到我头上就二分五厘了?你挑我东西毛病便算了,可月利这一条我不服气!凭什么老子要比那老头多出整整一分!”
“啊呀,您没听过典当行里都有‘贵人得高利’的规矩吗?”蔡申玉惊讶道,“难道黄老板竟要跟一个庄稼汉平起平坐,只给得起穷人的利钱?”
一句话抹煞了所有退路。
黄付心尖那点血被他这么一针针扎了一大团出来,恨不得立即冲破七窍,差点怒极而毙。他粗鲁地把原来的包裹一下子揪回来,噼里啪啦将东西全一并卷了,嚷嚷着“老子还偏不上你家典当”,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出。
“当家的,人真的走了。”二柜没所谓地敲了敲算盘,瞥了眼蔡申玉,“他其实算是个难得的肥客。”
蔡申玉随手把那票押木往桌面上一搁,指着一旁半斜的阳光,浅浅一笑:“打赌。不等日头挪到这木头上,黄付定会回来。”
还真像见了鬼似地准。光格子移到离票押仅剩一寸的时候,黄付黑着脸迈进了门。
蔡申玉冲他笑了笑,一脸不计前嫌的模样。
五六里内所有私人质库的月利他比谁都清楚。最低也有三分五厘,最高则达五分,近年关时更甚。他虽故意挑三拣四,然而对黄付所持之物的评价却还是有七成真。物值几何,利弊多少,黄付心里有数。这等人若是在别处求得到高叫价,讨取了低月利,恐怕压根不屑上他的门。这一趟弯子,黄付还非拐不行。
“我改变主意了,财神鱼!”黄付咬牙切齿,高声强调,“想你们这儿也怪寒酸的,要是走了我,年关的喜钱还不一定有着落呢!得,就当是积个德,做点善事——你说二分五厘就二分五厘吧!我黄付可是照顾了你们这‘怀颖之耻’啊,给我记好啰!”
“晚辈记下了。”他微微笑着,眸中细光流转,“只不巧,您方才一打转的功夫,我也改了主意。月利涨了,三分整,无还价——黄老板,您是典还是不典呢?”
***
一日隔三秋。
他好容易熬过第九个秋天,第四日黄昏时分总算将铺中事务清点妥当,立刻踏出门槛。披着暮色,由坊尾一直走到坊首,不远不近恰好一整条街。
怀颖坊最头是一间门面气派的店铺,已是晚饭时候,大门两侧居然还有不少并车停候,远远望见几人携了手,笑盈盈往台阶下走,却是清一色的妇人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皆有斗艳之态。群芳齐集,门庭若市。
他收好了怀中的一个包裹,挑了个不惹眼的侧门,不做声往里走。刚要跨入门槛,前堂内一声夸张的叫嚷响亮入耳:“哎唷唷,我们靳家的金铺在聿京是老字号,凡来挑首饰的,总有一款能够称心如意——这位小姐,您叫您家丫鬟也来瞧一瞧,那‘鸿雁衔枝’最配您这一头青丝,名字也取得好,有传递通融之意,可谓是说尽了我们女儿家的相思。小姐若是有了心上人,这步摇指不定还能叫那位公子早日知会您的心意呢!”
几句话引来一阵女子娇羞的低笑。她们多为豆蔻年华的妙龄女,说到了春心说到了相思,无不心神向往,恨不得将这琳琅满目的首饰全带回家去,细细妆容一番。
他一听那腔调便知是二姨娘,不由得闷声偷笑一回,愈发轻了步子,悄然绕入。
正要穿过前堂,谁知靠着墙边椅子上歇着的一位女子眼尖,逮个正着,还招手高声叫唤:“小玉?这不是小玉吗?来来,快过来让四娘瞧瞧。”
他依言转了方向,不想中途竟被二姨娘伸手抓住,一把揪到人群中央,照着后背一拍,敲得笔直。她笑得比花钿更光艳,把蔡申玉肩头一道褶痕抚了又抚:“就让这位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给各位姑娘们瞧瞧,那簪子可衬得美人?”
“果然是佳人配良簪。极美,极好。”他顺水推舟地朝那几位女子一笑,极尽优雅。
这舟推得好,将人心头一片缠绵春水漾开了几圈,飘飘然,竟是红了脸。不免眼光灼灼地望着他,欲说还休。
没等女子们将他看够,后边有个话音和着脚步声一起风风火火地传来,尚未回过神,半边身子已被拖出了人群:“二姐姐,先等小玉坐下歇歇嘛,急什么,又不是一年半载才见一回。小玉啊,进里屋坐会儿,喝口我新沏的茶吧。”
“谢过三娘,我待会一定去喝。”蔡申玉惯了这场面,也不窘迫,笑着不紧不慢一一招呼。忽然帐幕后又出来个人,见到他倒是没急着嚷嚷,只眯了眼,和蔼笑着冲他招招手。他迎过去,笑吟吟地携住了手,喊了一声,“大娘。”
靳大夫人回握住他,在手背上拍了拍,捏了一把,又瞧不够似地一直端详他的脸,像是在寻找他有没有清癯几分:“三天没见,想死大娘了——我看看,瘦了没有?”
“我在铺里又不是没饭吃。”他乐得一笑。
“话虽这么说,可铺里哪有家里吃得好。”靳大夫人埋怨了一声,“我说你怎么忙得不上门,后来才知道又是你们哥俩拌嘴了。其实小珠说便说了,你也没必要真的三天不回呀。”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其实他们也不是亲生兄弟。二十多年前,他娘十月怀胎,临产在即,丈夫却抛下了母子俩不知所踪,多方寻找皆无音讯。家中本是贫农户口,不见了唯一的男丁,愈发揭不开锅,他娘亲申氏怀有身孕,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奈何举目无亲,没人接济。她失了夫君后大病几场,终日饮泣,循着最后一丝渺茫线索从乡下一路寻上聿京,男人没找到,却无意遇见闺阁时的旧友——那时已是靳家小妾的三姨娘。知己对面,百感交集,将遭遇一说,不仅三姨娘潸然泪下,几位夫人也极为动容,央了靳家老爷给她一个暂时的住所,把孩子生下再作打算。
靳家原是金铺世家。在怀颖坊开了十几年,有了不少积蓄,而靳家老爷是个粗俗人,爱酒,贪财,好色,嗜赌,四样毛病都免不得沾上点,幸亏劣根不深,又颇有几分侠义秉性,风流豪爽,年轻时竟有不少女子倾心。他过不了美人关,娶了一房正妻,往后另纳了三个妾。巧的是每个女人肚子都十分争气,各自给他添了一个儿子。靳家老爷金匠出身,腹中无半点文墨,只因卖的是首饰,索性就给四个儿子依次起名“金”、“银”、“珠”、“宝”。年至半百时突然心痒痒,还想再纳一房小妾,再生一个儿子,好把那个“玉”字补齐。四个妻妾听说,闭口不做声。靳金匠只当她们默许,大喜过望,三更天正阖眼做着春梦,迷迷糊糊下身发凉,猛一惊醒,只见亵裤扒了,四把剪刀架着命根子,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从此断了念想。
儿子没法生,却还可以认。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模样伶俐的男孩,靳家老爷越看越爱,喜欢得很,便说与这孩子缘分匪浅,提议收为义子。众夫人一致赞同。可怜申氏本已沉疴,生下孩子后体虚气弱,不久便香销玉殒。众人哭了叹了一场,所幸三姨娘和四姨娘的儿子尚未断奶,便由两人一起当起乳母。因那孩子爹姓蔡,娘姓申,靳家老爷各取一字,为他起名“蔡申玉”,也遂了自己的意,当作五儿子一般抚养。
这义子打小和靳家四兄弟一块儿长大,与三儿子靳珠的感情尤为亲厚。靳金、靳银和靳宝成人后志趣迥异,并不喜好祖辈行当,多经商外地,之后各自成家,逢年过节才聚两三回。唯有靳珠留守聿京,继承家业。他俩同在京城,比其他兄弟又多了一层亲近。
只是这亲近二字,却还不足以了却他的心愿。
“大娘,小珠现在可是在后苑里忙着?”他笑着问。
靳大夫人颔首道:“是呀。这两天光顾的人都没断过,一波一波跟涨了潮似的,都赶在年前添几件新首饰。下了不少订单,小珠赶工好些天了,你来得正好,替我过去瞧瞧他,等忙完了,一起过来吃饭。”
蔡申玉应了,转身便往里走,可才迈两步又慢吞吞停住了,回头压低喉咙问了句:“大娘……知不知道小珠今早把猫放哪屋了?有无喂食?”
靳大夫人忽然抿嘴一笑。
“也不知怎的,打昨儿起小珠就没喂过它俩。估计正饿得慌,闻到一点鱼腥味儿便乱叫——”
三
偷窥一眼空荡荡的长廊,没有猫爪印。提着袖角嗅了几下,没有鱼腥味。
这才放心地往前走。
正是傍晚时分。隆冬的天色仿佛也对着年关犯了难,终日愁眉不展,像一层糊裱不匀的纸在画轴上慢慢衰老,起了皱纹,凭它如何落笔,整一片灰蒙蒙的颜色总是过不了那些坎儿,跌跌绊绊沿着远山轮廓一直走到底。若陷得深了,便会停滞不前,一团浓稠的乌黑在搁笔之处慢腾腾渗了个通透,不多时已是半边天的黯淡。
暮色熹微,或许是到了年末,往日总有坊间孩童在墙的另一边细声唱着聿京的童谣,这天却静得寂寞。一口稀薄的日光挂上侧院内那棵樟木的枝头,影影绰绰,仿佛树梢上吹起一层微白的烟灰。
他的目光不经意碰上那株老樟树,人恍惚了一下,驻足凝望。
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的暮春,青草萋萋,并不是此时这般尚未枯尽,黄恹恹的草尖捎着几重霜斑,花白零零星星。十多年前的天空也是那四个角。他走出屋檐,在那株乌樟木底缓缓坐下,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