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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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相交,全靠一个信字。
不论是“朋友”这两字,还是“信”这一字,贾无欺一旦想到,便觉又是茫然又是揪心。他越是想放下一切赶紧入睡,脑中却越是活跃起来,六凡山中岳沉檀对他说的一番话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只是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与阁下相识以来,我扪心自问,并无任何欺瞒。”
岳沉檀说此话时的失望与疲惫,自己听完此话后的惶恐与不安,种种情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潮水退去,贾无欺豁然开朗,对于自己,岳沉檀断不会隐瞒什么,若要疑问,找他问个明白便是,若问不出答案,定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了。
他暗自心中盘算,谷中他的师兄弟们,他轻易是不会起疑心的,而岳沉檀与他们不同,至于这个不同的原因他虽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总归是特殊的。
这份特殊,让他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毋庸置疑。
岳沉檀此夜,过得的颇不宁静。服下药丸之后,他从头到脚,上至眉心下至涌泉,三十六处死穴突突直跳,针扎般地疼。等到了丑时,自丹田处生起一股刺骨寒意,顺着三阴三阳等十二条经络蔓延,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激起一阵不由自主地抽搐。岳沉檀咬紧牙关,才总算克制住痛苦□□的冲动,他额间虚汗涟涟,嘴唇发乌,在巨大的痛楚下,终于陷入了一片恍惚之中。
神志不清时,仿佛有梵音响起。那梵音不请自来地钻入他的耳中,如震天霹雳在他脑海中轰鸣不止,让本就恍惚的他愈发的神魂迷离。
他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冷声暴喝,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仿佛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痛吗!”
“痛。”他恍惚着想到。
“记住这种痛苦,全是因你心中孽爱所致。若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你该知道怎么做。”
“……”他本能的,拒绝着那“应做之事”。
“蠢材!”脑海中的声音又讥又讽,“你若执迷不悟,便好好承受这孽情带来的痛苦罢。你此刻不舍,日后只会更怨、更憎、更恨……”
脑海中的冷诮之声近了又远,岳沉檀双眼紧闭,蜷曲在床榻之上,愈发强烈的疼痛让本还有一线清明的他,迅速昏迷了过去。
意识弥留之际,唯有梵音低唱下的一句偈子:“心染爱者,则落因果;心离爱者,则出轮回。”
第一百零四回()
清晨,贾无欺从睡梦中惊醒,就见岳沉檀冷着一张脸站在他的床边,他用力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仍在梦中。
“你——”
“怎么会在这里”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感觉身下一空,自己整个人被岳沉檀很不客气地从床上拎到了地下。
“去练功。”岳沉檀很自然地收回手,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道。
贾无欺一脸状况外地眨了眨眼,终于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抱臂道:“岳兄,我知道你对人情世故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但用这种方式叫人起床,多数人都会产生一种冲动。”
“什么冲动?”岳沉檀扫他一眼。
贾无欺咧嘴一笑:“揍你。”
“哦。”岳沉檀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然后直直看向他:“我不介意你试一试。”
“都说了是多数人,我这么特立独行的人当然与他们不同。”贾无欺说着,“哥俩好”地搂过岳沉檀肩膀就要往外走,随口道,“今日岳兄怎么对我这么好,特地督促我练功?”
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口,岳沉檀就停住了脚步,他的手臂还要挂不挂地搭在岳沉檀肩上,十分尴尬。他只好收回手,挠挠头道:“怎么?我哪句话又说错了?”
岳沉檀郑重其事道:“并不是对你好,只是看不惯上好的功法被你浪费罢了。”说完,也不等贾无欺,他先一步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算什么?死鸭子嘴硬?
贾无欺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不一会儿就见善哉迎面走来。善哉见到岳沉檀身后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低呼了声佛号:“贾施主。”
贾无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热情道:“善哉小师父,你怎会在这里?”
“易宫主说灵药峰清幽,最适方外之人居住,便安排贫僧一行在此落脚。”
“原来如此。”贾无欺摸摸下巴,“这易清灵虽然心眼小了些,但待客的态度倒是不错。”他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岳沉檀,向善哉邀请道,“岳兄正督促我去练功,善哉小师父要不一道去?”
善哉低头谢过,然后道:“贫僧还有早课要做,就不与贾施主一道了。”说完,他走到岳沉檀身侧,压低声音道,“小师叔,师尊的话……”
“你不必再说。”岳沉檀冷冷打断他,“师尊之言我认真考虑过,思来想去,我自问并未生出什么情爱之心,只不过偶尔对人对物有些看不惯,觉得碍眼罢了。”
善哉闻言一怔,目送二人远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表情。
岳沉檀和善哉的对话,贾无欺隐约听见一些,原本想追问一番,但见岳沉檀面色不虞,他只好把想要张开的嘴巴又闭了起来。走到一处断崖前,岳沉檀收住了脚步。贾无欺举目四顾,见千岩竞秀,潭壑镜彻,嶙峋山石间,清流泻注,草木蒙笼。
但岳沉檀将他带到此处,绝不是为了让他看风景。贾无欺看着这锋利如刀的峭壁,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岳沉檀莫不是要他从这里跳下去吧?
“你虽修习了新的轻功身法,可那日在竹林的表现,却乏善可陈。”岳沉檀眉心一陷,冷冷道,“这功夫只用来保命,已是暴殄天物,可你若连保命都做不到,倒不如自废武功以全性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总不会不明白罢。”
贾无欺虽不明白没练好功怎么就上升到不如自废武功的高度了,但他却知道若他还有异议,岳沉檀恐怕要他就地自裁谢罪了。
于是他苦着脸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岳兄莫不是想让我用跳崖来锻炼身法吧?”
这锻炼的代价确实有些巨大。
岳沉檀用一种类似孺子可教的微妙眼神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不错,你从此处跳下后,我亦会跟着跳下——”
然后比谁下落得更快?
没等岳沉檀说完,贾无欺就不迭摇头道:“岳兄,这我可万万做不到。壁立千仞,说的就是寒簪宫的山,你看这光秃秃的崖壁,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我若跳下去了,可就再也上不来了。”
岳沉檀看他一眼,语气古怪道:“谁要你往崖底跳了?”
原来岳沉檀真正想要贾无欺去的,是与灵药峰相对的青冥峰。这两峰虽俱是危峰兀立,直壁连云,但两峰之间却是林木茂密,枝叶扶疏。借着老干虬枝,从灵药峰的断崖一路施展轻功到达青冥峰,虽不是易事,却也不是不可能。
贾无欺听完岳沉檀的这个法子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满怀期望地问道:“方才你说随我一起,是怕我从空中跌下,以防万一吗?”
“自然不是。”岳沉檀直接否定道,“我在你身后,只是为了督促。从灵药峰到青冥峰这一程,若你被我追上,则需重新来过。”
贾无欺立刻追问道:“那若是我没被追上呢?”
“那下一次,我会提快速度。”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一听,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哦”了一声。
“多说无益。”岳沉檀没有给他平复心情的机会,说做就做,“即刻开始罢。”他见贾无欺还是一副毫无干劲地模样,睨了他一眼道:“第一步总是最难走的,你若不愿跳,我十分乐意帮忙。”
这一句本该十分温馨的话,从岳沉檀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就让贾无欺觉得背上一凉。他偷偷瞥了一眼岳沉檀的表情,对方居然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扭曲,怎么看也不是‘十分乐意’的样子。
“多谢多谢,我自己来,自己来!”
贾无欺连忙谢绝了岳沉檀的好意,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掠入雾气缥缈的空中。
不试不知道,在树上借力而行和平地施展轻功,有着十分明显的差距。刚学得履虚乘风步时,贾无欺在平地上施展了一番,自觉身轻如燕,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高,还以为是自己根骨奇佳,一点就透,故而无需特意训练,这上等轻功就能运用自如。
可如今,他身处两崖之间,虽有林枝树顶可以落脚,但身后有岳沉檀紧跟其后,他不能久歇,只能一点即离。长时间的滞空,让他越发的难以控制真气流转,一开始的轻若飘蓬之感荡然无从,他只觉身子越来越重,落在树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沉,就在他拼尽全力再一次腾空之时,脚尖尚未离枝头,身子已经开始向下坠去。
一只手稳住了他踉跄的身形,可手的主人说出的话却没那么贴心了:“重来。”
贾无欺瞪了一眼身边气息分毫不乱的人,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回走。
“且慢,”岳沉檀按住了他的肩膀,平静道,“你这样,还能回去吗?”
贾无欺很想有骨气地回一声“能”,但现实让他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闷声道:“不能。”
岳沉檀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的沮丧,一板一眼地点评道:“这一次半程尚未完成,下次但愿你能有所长进。”
贾无欺发泄似地重重“哦”了一声,就觉颈后被人一提,他脚下一空,耳边风声乍起,眨眼之间,岳沉檀便将他带回了灵药峰断崖前。
“你这功法乍一看颇像我少林的梅花步,但仔细一看,却有不小的差别。”岳沉檀道,“不过既然功法相似,这其中关窍应该也是相通的。”他看向贾无欺道,“‘身似浮云,心如飘絮,气若游丝’虽出自文人之口,但却道出了这轻功修炼的真谛。你一味在腾空一瞬爆发真气,真气很快就被消耗干净,若真气枯竭还强自调用,很容易伤及内元。”
贾无欺听他毫无保留地将修习要领告诉了自己,有些惊讶道:“你都说了,我这功夫与你少林功夫相似,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从何处学来的吗?”
“你既不说,我又何必多问。”岳沉檀道,“何况传你这功法之人并无害你之心,你若修炼得当,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何人传你,为何传你,我并不关心。”
贾无欺反复品了品这话中滋味,终于发觉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乐滋滋地撞了撞岳沉檀肩膀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只关心这功夫对我有无益处是吧?还说不为我好……”他啧啧两声,拿眼不住地斜向岳沉檀。
“不过是看不惯你糟蹋好功夫罢了。”岳沉檀镇定地重复着清晨说过的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岳少侠。”贾无欺嬉皮笑脸道。
“我是俗家弟子,况已经下山。”岳沉檀一本正经道。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出家人,所以是承认打了诳语喽?”贾无欺穷追不舍道。
“你有时间琢磨我的话,倒不如将这时间用在琢磨功法上,也不至于连半程都无法完成。”岳沉檀冷冰冰回道,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中暗含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第一百零五回()
商讨大会连着进行了数日,众位武林白道人士也未达成统一的意见。岳沉檀是当然不会前去参加商讨的,贾无欺有心去凑个热闹,可每日清晨都被岳沉檀拎起练功,要知道,在两峰之间飞掠自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几个起落下来,贾无欺已是精疲力竭手脚乏力,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参与别的事情。
这一日午时,贾无欺终于实现了一口气从灵药峰掠至青冥峰的壮举。岳沉檀这次没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峰相对,岳沉檀见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目光沉了沉:“你先休息片刻,再回来罢。”说完,一震衣袖,转身离开了。
贾无欺坐在青冥峰的断崖边,大颗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他却无心去管,心思还落在方才施展的一招一式上。他双目微阖,感受着山间风草,一时间,自己真如清风一般掠过高峰千仞,拂过石磴翠蔼。他如风,风似他,松风带雨,他亦化岚成云。太玄游心之间,他猛地睁开双眼——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蓦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对面的灵药峰,只觉仿佛在咫尺之间。他感到浑身上下清气充沛,轻若鸿毛,山风一起,便能将他送入青天。
正当他想要回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那位嘴甜的小弟弟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柳菲霏娉娉婷婷地朝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