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全册)-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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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顿说:“就算我再投入,没能给人家解决了问题,人家要索赔,也有道理。”
柏万福说:“有什么道理?这也不是卖电视机的,多少日子之内包修包换。这是精神产品,只要你尽心尽力了,她的问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负责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贺顿说:“你说得对,她的责任在她。我差点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柏万福说:“癌症有治愈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谁敢赖医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贺顿说:“话虽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力度还不够。手艺不成,该退还得退。你把钱给我预备出来,下星期她来了,我再相机而动。”
柏万福说:“钱没了。”
贺顿大惊,说:“到哪里去了?最近没买什么大件东西,莫不是你遭了贼还是挨了抢?”
柏万福说:“我把钱都给存了。”
贺顿说:“那就取出来。”
柏万福说:“取不出来。我存了定期。”
贺顿说:“没有取不出来的道理。”
柏万福急了,说:“能取也不能取。”
贺顿说:“你是法人还是我是法人啊?”
柏万福说:“你是法人也不行。这不是所里的钱,是我的钱。”
贺顿说:“这可越来越奇怪了。你还篡夺了咱家中的财务大权了!”
柏万福说:“你不要急。这个诊所所有的投资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资,我也不拿工资,图的就是赶快挣点钱,把你借的饥荒还上。你要是把诊费退回去,开了这个头,以后谁要是不满意就退货,那咱们就没法干了。我是从长远着想。”
贺顿不得不同意柏万福说得有道理,特别是提到了欠账,已经好久没有到钱开逸那里去了。但她还是坚持要柏万福把退给大芳的钱准备好。
柏万福愤愤然,这等于让一只猫把吞下去的鱼头吐出来,猫被掐住了脖子,像一只鱼鹰。吐出的鱼头上带着血迹。
然而,还是吐出来了。
下一次咨询之前,贺顿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大芳会不会来,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现。那笔钱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这笔咨询费,从此永远消失,把这个人和她的故事从头脑中剜除。
大芳准时到了。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钱。
“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医生的全部费用。”贺顿淡淡地说,“如果到今天你离开的时候,还不满意,就可以全部领回去。”贺顿说完,正襟危坐,等待着大芳的回应。
大芳有些吃惊,好像没料到这一手,说:“你可以留下一部分。毕竟,你也付出了劳动。”
贺顿说:“谢谢你。不过,如果说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钱,收了会让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动,说:“也不是一点效用也没有,起码你一直在听我说话。普天之下,能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容易。”
贺顿说:“我希望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仅仅是听人说话,一架录音机就可以办得到。”
大芳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告诉我今后怎么办。”
贺顿说:“没人能告诉你。”
大芳说:“我要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任何女人听,她们都会给我出主意。”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我信不过她们,她们也不能承诺给我保密。”说到这里,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钱退给我,你还能保密吗?”
贺顿说:“能。”
大芳说:“这我就放心了。”
贺顿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给你出主意,但是,心理医生不会。”
大芳说:“那心理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贺顿说:“心理医生的用处就是帮你理清脉络。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说:“你帮我理清脉络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贺顿说:“你太沉不住气了。我正要谈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钱了。”
大芳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还在咨询,你还应该负责。”
贺顿索性破釜沉舟,把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射了出来:“你要听我的脉络,可以,我这就告诉你。打个预防针,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逻辑南辕北辙。”
大芳的涵养比贺顿料想的要好,她微笑着说:“说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一些不一样的话。”
贺顿想,这可能是为大芳做的最后一次咨询了。决定退费,她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贺顿说:“我首先觉得你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你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命运,而是被一个非常具有操纵性的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个男人就是大松,后来变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从街头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还有女博士和电梯工,可以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可成为性的对象。在你们的家庭里,还有真情吗?还有真诚的交流吗?还有爱的残片吗?没有了。我在倾听你的故事的时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烧。我觉得你丧失了尊严,你是个可怜虫,你在乞求一点爱的残羹剩饭,其实得到的不过是新的欺骗和更无耻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谅那个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宽容纵容了罪恶,所以,你的身体强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愤难平,只有靠把矛头转向自己来消解压抑。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术的内部逻辑……”
贺顿只顾自己唾沫星子乱溅地抒发感情,没想到那边的大芳脸色变得煞白,说:“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贺顿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语无伦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奋勇向前。况且那些话在她心中压抑太久,已经从草籽长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盖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咨询师的面目出现,不妨一泻千里。
贺顿说:“对,你悟性不错。每当你因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场的时候,老松就负疚,就回到你的身边百般呵护,你就从中感到温暖。你得到的短暂爱护和关心,是你付出了一个又一个宝贵的器官为代价的。现在,你已经成一个空壳子了,你已经没有多少本钱可以成为筹码来做这种牺牲了。继续手术,你的所有脏器都进了垃圾堆,你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你们之间这种拙劣的游戏快玩不下去了,因为你的本钱要输光了。你找到我,倾诉你的苦水,我谢谢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从根本上改变,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条。但你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被人谋杀的胆小鬼!”
滔滔江河狂泻而下,贺顿这个畅快啊!这个舒服啊!从听大芳的故事开始就发霉的情绪终于见了清风朗月。一席话说得腰杆也硬起来了,眉头也抹开来,空气中都带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弹炸中,嘴唇张成“O”形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颜面肌肉抽搐着跳荡着,浑身像落叶一样颤抖。
贺顿有些害怕,说:“大芳,是你让我直说的,不会吓着你吧?”
大芳半天才说:“不会。其实,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过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里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们这里,就是想找到一条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话,虽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要改变。不然的话,我就得叫这些狗男女气死,最后只剩下孤单单一张人皮,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我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想丢就丢。”
贺顿说:“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贺顿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理所。
贺顿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湿面粉扔在了沙发上。累死了。心灵的恶战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龇牙咧嘴。
为什么有这样浓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厕所里积聚了太多秽气的时候,贺顿才在空气中喷洒高浓度的空气清新剂。
柏万福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过来。
“走了?”柏万福悄声细语地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走了。”贺顿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万福很关心那些钱的去处。
“没拿走?”柏万福已经看见了那一叠钞票,明知故问。主要是让自己更踏实。
“没拿走。”贺顿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听你们的谈话,但你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听也不行。主要是你的声音大,太不留情面了,伤人啊!”柏万福还为刚才的唇枪舌剑惊悸不止。
“你没有听到过整个过程,实在是忍无可忍。”贺顿一边默放着刚才的记忆,一边替自己开脱。
“就不能悄声说吗?我看她实在扛不住了,为你捏把汗。也不敢说话,就不停地往这间屋子喷空气清新剂,你闻到了吗?”柏万福关心地说。
贺顿说:“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会不到,香气扑鼻还以为是谁在厕所拉稀跑肚然后欲盖弥彰,都快把我熏晕了。”
柏万福说:“我看这女人的问题挺严重的,你单枪匹马的,势单力孤,还是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为好。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贺顿说:“她以后不会来了。”
柏万福说:“就算是她不来了,这些经验教训也都很宝贵。人家医院里碰到疑难病例还开个会诊单子呢。”
贺顿想想,说:“好。好主意!”
于是就有了同侪会诊,于是就有了自杀未遂。于是就有了老松的来访,于是就有了贺顿的崩溃……
“你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全身不要绷着劲。两手浮起来,对,就这样仰着。背部悬空。”姬铭骢开始对贺顿进行全身抚摸。“两肩放松……”说着把双手盘在了贺顿的肩头。贺顿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姬铭骢清楚地感觉到了,但他不去理会,继续向下进行,从贺顿的肩部开始,轻轻向下触摸,一边观察着贺顿的反应,一点点地放松着手中的力度,最后变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颤。反复多次之后,弗洛伊德榻上的贺顿,如同橡皮泥一样柔软起来。
“把十个指头放松,让它感觉到很舒适……”姬铭骢抓起贺顿的十个指尖,轻轻地上抬后,放开。第一次,贺顿的手臂失去了支撑,缓缓地落了下来。这说明贺顿的意识还在强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姬铭骢不急不躁,缓缓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试探。当他第二次骤然放开贺顿的手臂时,坠落的速度明显快了,但还是仿佛装了缓控装置的门页,有所延迟。姬铭骢到底是身经百战,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抚摸着贺顿的手臂,好像是当年那个要把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婆,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块顽铁。
终于,当姬铭骢第N次放开贺顿的手臂时,贺顿的臂膀就像僵尸之手砰然落下,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贺顿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挥舞的三截棍。
姬铭骢转而用手轻轻接触贺顿膝部,说:“你把两个膝盖骨放松,让它们好像飘浮起来。”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贺顿终于觉得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