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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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闻言颇多感慨,一时不留神脱口而出道:“倘若我并非清者自清呢?”
黛玉一惊,细细咀嚼这话里头的意思,只觉得模棱两可,晦涩难明,急着追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宝钗一言既出,早已后悔不迭,哪里肯复述,只是以他言搪塞了过去。
黛玉不免怅然若失,又疑心自己听错了,也不好追问。两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虽有依依不舍之憾,奈何话题无以为继,平日里谈诗文、谈乐理,皆有无穷无尽的话,如今却不过略提一提,都干巴巴煞了尾,仿佛生怕触动其中那不可言说之处。
末了,黛玉忽想起一事,向宝钗笑道:“原想着此番过来,是有一事要烦宝姐姐的,不想先前倒是给忘了。”
宝钗也笑道:“不妨。如今你可是想起来了?若是未想起时,来日遣雪雁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黛玉又喝了口茶,方徐徐开口,却是未语脸先红:“适才你要与我看这生意上的账簿,我确是不懂此道,反正尽数交于宝姐姐打理,无论赚亏,我自是信得过姐姐的。不过日前想起一事,倒要请姐姐多费些心。”
宝钗忙问何事,黛玉起初迟疑着不做声,末了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听说姐姐在外面置了几处宅院,或避暑,或闲暇小住,都是绝好的去处,姐妹们也都羡慕得紧。”
宝钗置这几处宅院,原本是未雨绸缪,为后面的事情预备着的,忽听她这般问,就有几分不自在,忙接口道:“你又取笑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听莺儿说京里有几处院子放了出来,价钱甚是合适,一时买来放着罢了。你也知道的,生意人只管买进卖出,赚的是里头的差价,说什么去处不去处的。”
她这纯粹是信口胡扯。时下虽属盛世,问田买舍蔚然成风,然若指望从中赚取差价,纵使放上十年,只怕还不如拿了这本钱去做一宗小生意生息的银钱多呢。一来市价稳定,刨去中人佣金、房契税钱等,利润微薄,遇到不好的年景,或许还会亏本;二来世人置办家业,可是大手笔,不定拖拖拉拉,左看右看,拖上一年半载,若急着用钱时,只怕急切间出脱不得。故而京中富商虽多,极少有靠倒腾田舍为生的。只不过,未嫁的女儿家贸然这般置办宅院,多有不妥之处,一时之间难以分说明白,宝钗恐黛玉心中疑惑,故而胡乱拿些话塞责。
黛玉虽是灵慧无双,但是自幼不问银钱之事,哪里晓得这生意场上的勾当。故而竟信以为真,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不若宝姐姐寻上一处宅院,出让于我,如何?”
宝钗心中暗惊,忙问其故,黛玉却不肯多说,只是笑道:“不过闲来无事,也想置办一处宅子,寻个清静所在罢了。价钱方面自是依着市价来,姐姐家里既是专门做这行的,断然不能让姐姐少赚了银子。”
宝钗起先尚惊疑不定,突然想起一事,遂打定主意,应承道:“妹妹既是有心,我必尽我所能,为妹妹寻一处称心如意的宅子。价钱方面你且放心,不会要多,亦不能要少,也不必另寻妹妹取用了,便在你年底的利钱里扣,岂不是更好?”
黛玉原先见她面露惊疑之色,正在想该如何得偿所愿,突然见她回转过来,且言语爽快利落,心中欢喜,道:“如此就更好了。我自是信得过你的眼光。还有一样,说好了在年底的利钱里扣,可不许忘了。”
宝钗一一应了,次日辞别了大观园诸姐妹,搬去同薛姨妈一起居住,却未及铺床安枕,带着莺儿茜雪等人急匆匆出了门。
气得薛姨妈在后面揉着绢子骂道:“从前我看她还好,这几年竟是被鬼迷了似的,每每干出辜负我心肠的事情。这若是传将出去,于姑娘家的名声可不好听。”
她这种话说多了,连伺候她的丫鬟嬷嬷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嬷嬷冷不丁说道:“遍京城知道她名号的人,谁不在夸她能干,偏到了太太这里,就是横竖不中意。倘若说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流传出去,只怕也是出自太太之口罢了。”
薛姨妈细细品摸着这话里的味道,竟是在责怪自己,当下大怒。她一直是薛家的当家奶奶,对外固然懦弱没主张些,但是对内却是一言堂惯了。却不知道这一两年间宝钗因铺子里急用人手,提拔了好些家中的老人,不少家靠了铺子里年终的分红宽裕了许多,故这些媳妇儿嬷嬷们一心向着她,自是看不惯薛姨妈这般带头编排自己的女儿。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地要吩咐人将那嬷嬷捆了撵出去,旁边几个媳妇儿赶紧阻着劝着,又说:“那嬷嬷年纪大了糊涂了,只是她家几个儿子都跟着少爷小姐在铺子里做事,撵出去事小,失了家里的体面和气事大。”
薛姨妈气得七窍生烟,这才醒悟不知道何时当家人的宝座早已易主。她到底是大家里的奶奶,知道此时若再嚷将出去,更伤体面,当下偃旗息鼓,扶着小丫鬟文杏进房休息,暗中却筹谋着如何将宝钗发嫁出去,只怕也就安心了。
这边宝钗亲自言明路径,车子载着众人七拐八拐,竟驶入城北的一条胡同里。此地距离荣国府不过一二里地,街面喧闹尽是过往行人,小巷之中却极为僻静。在小巷的尽头,一家小黑门上贴着一张“招租”的红纸。
宝钗遂向莺儿吩咐道:“你去叫门。将那守屋的老头子唤出来,我要亲自同他谈这笔买卖。”
第110章()
莺儿好生诧异,却是习惯了宝钗吩咐的,当下也不多问,直去拍门。拍了有一会子,果然从里头叫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来,提高了声音问他,却是一口咬定给租不给卖的。莺儿同他再三说了,都摇头推说不肯,到了后来莺儿也怒了。
她随宝钗出来做事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生意场上的行情,一个若一意要买,一个却执意不肯卖,这事情就难做了。当下气鼓鼓回到宝钗身旁道:“姑娘,他咬定了他家主人不肯卖,又何必跟他干耗着。他这破宅子又有什么好的,要买好的,又何处买不得。”
宝钗笑着摇头道:“偏你是个急性子,原先只叫你去叫门,就忙着跟他说了这么多。”
莺儿委屈道:“我见应门的这老头年纪极老,口齿恐不清爽,又恐他气味熏了姑娘,就忙着先问他了。”
宝钗从不为小事责怪底下人,听罢心中更感念她一片忠心耿耿,于是下了车子,带着人走进那宅子去,见前头不过是三进三出的院落,颇见规整大方,待到绕到后院,方见主人巧思。
只见一弯浅水,清澈见底,水边小小一方土坡,坡上坡下尽是翠色修竹。翠竹环绕之中,更有一座小楼,白砖黑瓦,若隐若现。
莺儿见这景致,不由得喜道:“此处倒有几分潇湘馆的格局,只是小些。”
宝钗缓缓点头,同莺儿走到那土坡前,却见鹅卵石子漫成甬道,盘旋而上,清风徐来,漫步于竹林之间的石子路,倒也别有风趣。待进了那座小楼,楼上却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和潇湘馆的规制类似。
待到此时,莺儿方明白了宝钗的用心,道:“林姑娘才托了姑娘寻宅子,想不到现如今就有了。既是如此,咱们不必争多嫌寡,料得多给些银钱,再请那老头从中说和打点,断然没有不卖的道理。将这宅院奉于林姑娘,她必定喜欢。”
宝钗左看右看,绕房走了两圈,却摇头道:“却始终差强人意。她最爱潇湘馆者,无非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此处幽静尚可,但曲栏急切间,又去哪里寻?便是这白墙黑瓦,恐也要换了颜色,才和她心意。”
莺儿哭笑不得道:“难道现造了个潇湘馆奉于林姑娘?姑娘你纵想时,只怕吓也吓住了她罢。”
宝钗一笑,两人从小楼上下来,又往东边走,却见迎面异香铺面而来。莺儿高兴道:“想不到此地竟也有蘅芜苑的景致!”
宝钗不语,凝目看时,见是清溪之上小小一座石拱桥,跨过桥去便是曲折游廊,尽头处已是墙角,山石嶙峋,其边上难得竟种植着杜若蘅芜等异草,先前那香气想来便是自此处发出的。
宝钗走到那山石处,见多是太湖白石,“皱、漏、瘦、透”尽得其妙,不免叹了口气,却道:“只怕却要辜负这些太湖石了。待买下园子来,夷平此处,种上玫瑰芍药诸花,方不负‘红香绿玉’之盛名。”
莺儿吓了一大跳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又种什么玫瑰芍药做什么?姑娘何曾喜欢这些花红柳绿?何必委屈自己?”
宝钗正色道:“眼见她和宝兄弟在议婚,我这个做姐姐的如何也该表示一二。既然她提到宅子,便拿这个给她添妆。此处别院,距离贾家亦不甚远,若好时,偶作踏青小憩,若不好时,也算一个退路,岂不是好?”
莺儿好生惊讶,喃喃道:“姑娘竟眼睁睁看着她同宝二爷定亲不成?”又道:“姑娘既然神机妙算,能算得此处有这等清静之地,定然能得林姑娘欢心,又岂不知,世间良缘,自有天定。平白将那太湖石移去,狠心毁去杜若蘅芜,却种什么玫瑰芍药,一派人力强行扭过,你就不怕林姑娘因此不喜吗?”
宝钗不答。她并不是神机妙算。能知道此处有这么一个园子,自然有缘故。
前世黛玉弥留之时,曾向她托孤,言说曾设法买下一座园子,可惜不能常居于此地,引为憾事,说明了方位地址之后,便将地契和宝玉一同托付给她照顾。只可惜造化弄人,宝钗初婚之时,贾府祸事连连,最后因地契不在嫁妆单子里头,连同着一起被抄家抄走了,竟是无缘能到此地看上一眼。
宝钗用手轻抚那太湖石,不觉也好生感慨,暗想,天地万物自有灵性,不同种的草木之中,却无人在意阴阳雌雄的分别,那泪斑竹倘若喜与杜若蘅芜诸物为邻,更无人会说长道短,只是做人却行止坐卧,处处错不得。那李纨便是前车之鉴。平日夫妻和美、相安无事尚好,倘若夫君如贾珠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过错便不由分说往这女子身上扣。
想到此处,心中更是郁郁,向莺儿道:“你莫要再多嘴,我自有道理。这些杜若蘅芜诸物,非得换上玫瑰芍药,才是正统之理。”
又喃喃自语,以手叩石道:“非我不想另辟蹊径,随心所欲。只是世事多艰,顺水行舟,尚要步步筹谋,又怎能逆水而行,平白添了许多力气尚是小事,恐生不祥,负卿所托。”
莺儿虽素知宝钗是个喜欢把话藏在心中自己苦的,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寥落悲郁的模样,当下止不住的心酸,却也不敢多劝,又亦步亦趋随着宝钗将这处宅院游遍,方回到前堂同那老头谈价钱。
原来宝钗此时要买下这宅子,却比前世里黛玉买下时,略早了一年。此间主人尚未打定主意移居乡野,故而宅子只是遣了个老人家看管打理,暂时闲置而已。
只是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只有谈不拢的价钱。那户人家又不是指着这宅子起居祭祀的,左右不过一座闲置的宅院而已,纵使修建时候颇费了些心思,然而时过境迁,却也早撂到一边了。宝钗只不过许了那老头子五两银子的茶钱,他便眼也不花了,耳也不聋了,连连点头,一力应承着定然会说服主人,将这宅院出售,还言说价格方面他也会尽力去说合。
因那老头子前倨后恭,待人接物的态度转换太大,待出得园子后,莺儿就有几分愤愤不平,嘲笑道:“真是越到老眼皮子越浅,不过为了五两银子,何至于成这副模样。”
宝钗却也将心事暂时放在一旁,随她说笑道:“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五两银子却也够平常人家吃上月余了,又怎能不心动。你现在吃穿不愁,还体会不出有银子的好处,待到行至山穷水尽处,也就知道了。”
莺儿吐了吐舌头道:“我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
宝钗轻轻一笑,莺儿便也跟着笑了。只是她们的笑却不尽相同。宝钗想到当年莺儿追随自己,最后流离失散的窘状,莺儿却是纯粹为了凑趣,想宝钗开心。
主仆两个坐在车子里说说笑笑,又有几分留恋外头的热闹,车子便行得极慢。忽然行至一家药铺前,听见一个声音说:
“孙姐姐,不是我存了心撵你,只是你这病势极重,也该让你徒弟听个信儿,否则,不知道的人倒以为是她失了礼数了。”
另一个声音便道:“不妨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何况,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
宝钗和莺儿对望一眼,彼此都觉得后头那个声音熟悉不已,况且听说话也应景,莺儿急命人住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