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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人皮画匠-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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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凄惨呢,”笑儿忽又爽朗笑起来,“我的落儿并未欺骗我,他是有苦衷的。”她口中的“落儿”想必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宋人了。

    “有何苦衷?你又怎的知晓?”冷飞雪委实替她不平,那该死的宋人简直丢了大宋王朝的脸。

    “有人看见他在‘千愁谷’中的‘黑水潭’悼念我,并将那把杀我的弯刀丢进了潭中。他曾对我说过,那把刀是他家传之宝,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笑儿咬着嘴唇,幽幽道,“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他来接我。”

    “那无情之人怎会祭悼你?”冷飞雪摇头不信。

    “没藏哲秋,”笑儿道,“他看见了。他看见落儿在‘黑水潭’站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谁都不敢靠近他,最后将手中弯刀弃入深潭。我深知他定是有苦衷的,若他知晓我被关在这儿,定会来接我出去,你说是也不是?”

    “嗯。”冷飞雪轻轻附和,她并不知那落儿有甚么苦衷,只知眼前这女人早已为爱成魔。先不说落儿当年是否真爱过她,从笑儿的年纪来看,二人相识至今或有十几年了罢,漫漫十载光阴,落儿是生是死尚不可知,何谈相聚?

    “犹记当日,我骑马往南山狩猎,因紧追一只獐鹿,离了群。我策马狂奔,跑了不知多少里路,随从都不见了。我入了一片深林,迷路了,因鲜少独自外出,遭遇此事,难免心慌意乱。那时候,落儿出现了,他牵着我的马儿,领着我走出林子。说来他比我还小上几岁呢,处事却老练得很。第一次见到他,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男子,哪怕他是宋人,我也对他动心了。”笑儿兀自沉醉在回忆中,温温柔柔,巧笑倩兮。

    冷飞雪听她讲述一段段过往,任泪盈眶。若是那落儿尚苟活于人世,他如何能坐立得安?如此尊贵美好的女子为他毁了一生,单是“有苦衷”便可释怀么?而究竟要怎样的爱与宽容才可让她轻轻巧巧的用“有苦衷”来原谅一个错爱之人。

    “情到浓时,我和落儿也会相背而坐,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说,那是在害羞。”笑儿继续道,“我们常在江上泛舟,他于舟中生火煮酒,我则磨墨画画。画的是远山如黛,绿水长流,画中人是眉头轻蹙,目光深邃。他问:‘何以总是画我?’我答:‘你长得好看。’他握着我的手,在画中留白处题上汉人诗词。我看不懂,他便细细讲解,声音温柔顺耳,恰似风起松涛,浪拍金沙。我好欢喜,好欢喜……他一本正经地讲着各种故典,我一个字也未听明白,只是看他嘴唇启启合合,趁其不意,凑上前亲他。这时,他会沉默片刻,尔后继续讲,却不知脸已绯红,哈哈哈!”她像个孩童般拍掌大笑,一派天真烂漫、少女情怀,却不知自己早已老态龙钟。或许她并不如看起来那般苍老虚弱,但常年的幽禁及旧伤的折磨无疑加剧了她的衰老。

    冷飞雪看在眼底,心中隐隐作痛,却也庆幸,离开自己的是所爱之人,而非爱。

    “你在想什么?”笑儿歪着脑袋看她。

    “没、没什么……”她忙摇头。

    “哦,那你要不要看我的落儿?”笑儿站起身来,一脸幸福地问道。

    她疑惑道:“怎么看?”

    笑儿翻开她的床,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容箱,里头全是画轴。冷飞雪自己也是爱作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昂贵的画纸,轴杆皆是玉制。笑儿挑出一幅,许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小心翼翼展开——

    画中人好一派少年意气,手握弯刀,登萍渡水。远山茫茫,冬雪漫漫,好一个琉璃世界。那笔锋流畅,泼墨如洒,端的是妙笔生花。冷飞雪由衷赞叹一番,又见留白处有诗句,想必是那落儿所题。她轻声念那题诗:“煮酒赏新雪,冬日偏笑寒。调曲落梅慢,惟愿伊人欢。”连念了十余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念得声音发抖,泪水流淌。

    笑儿讶异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当心弄湿我的画!”便要从她手中抢过那画卷。

    不料,冷飞雪紧紧攥着那画卷,指着那落款,一字一顿念道:“洛寒,甲申,崇宁三年,冬。”

    “写这诗的便是你的落儿?”冷飞雪道,“他姓洛,名寒?”

    笑儿道:“不,他姓赵,名洛寒,我叫他‘洛儿’。”

    原是自己想当然,哪里是甚么“落儿”,本是“洛儿”。原是自己自欺欺人,哪里是“姓洛名寒”,看那笔迹便知是“姓赵名洛寒”。冷飞雪悲从中来,却只干笑两声,呆呆看着那笑儿道:“你呢,你又叫什么?”

    笑儿倒也不掩饰,笑道:“我叫李笑寒。洛儿说我们的名字好生有缘,一个洛寒,一个笑寒,倒像是一家人。”

    “好一个‘偏笑寒’,好一个‘落梅慢’,好一个‘伊人欢’……”她踉跄两步,两眼已是浑浊呆直。

    “洛儿作这首诗的时候,我吵着要他娶我。他承诺道:‘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我当真好高兴,回宫后一宿未眠,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同他私奔。不过,我到了相约之地,他却没来……”她叹道,“这是我为他作的最后一幅画。”

    “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这句话将冷飞雪彻底撕扯成万千碎片,碾了又碾,压了又压,直至尸骨无存,飞灰湮灭。

第六十二章 刈泪刀() 
“笑儿,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赵洛寒与李笑寒对坐煮酒,喁喁私语,直至远处渔船升起袅袅炊烟。

    那年赵洛寒十六岁,李笑寒十八岁,恰是少年怀春,情窦初开。我笔走丹青你挥毫留名,少年怒马鲜衣少女笑靥霓裳。

    “小冷,”赵洛寒抱着冷飞雪,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答应你,有生之年,定三媒六聘,娶你过门。”

    那年赵洛寒三十二岁,冷飞雪十八岁,两人隔着整整十四年的鸿沟。锦帆河上同舟而行,我作画来你题字,你道是情有独钟,他却是旧情轮回。

    ……

    冷飞雪躺在冰凉地面,默默整理心事。方才还在怜悯笑儿的悲惨境遇,如今却顾影自怜起来。这种自怜并未持续多久,她便清醒的意识到李笑寒更为惨痛。先遭爱人背叛,再挨爱人一刀,被亲人误解,十七载不见天日。尤为凄惨的是,十七年后她依然深信且痴等那负心人。冷飞雪曾从苗十六和温若口中得知,十七年前,大宋武林人士齐聚西夏,赵洛寒亦带领了“碧落轩”一干高手围剿“荣耀堂”。多少江湖人曾因此一战成名,殊不知其后却隐藏着令人不齿的勾当。赵洛寒从李笑寒口中探得“千愁谷”的入口,突袭“荣耀堂”,从此扬名天下。而对那个可怜的西夏公主,他究竟是真心以待还是逢场作戏?

    冷飞雪心想:若赵洛寒只是单纯利用李笑寒,那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无情无义的负情汉。若他真爱李笑寒,却因种种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做出伤人伤己的事,那么她亦无法释怀他的情史,亦无法原谅他对自己的隐瞒。思前想后,都是死胡同。

    眼前这个李笑寒摧毁了冷飞雪心中对赵洛寒的完美念想。她想恶狠狠地抓住李笑寒,厉声指责她说谎。可惜素昧平生,她何以要撒这样毫无利益可得的谎言?她亦想冷静地告诉李笑寒,疯女人,别做梦了,赵洛寒是我的。可惜,她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不为别的,只因“死者为大”。若是赵洛寒活着,大可以拉着李笑寒双双站在他面前对质,问一些诸如“爱我还是她”的可笑问题。可是死无对证了,天晓得他究竟喜欢哪个,或更喜欢哪个。

    “吃饭了,”忽听那李笑寒道,“你在发呆么?”

    冷飞雪“嗯”了一声,便又陷入漫长的沉默中。

    “吃点吧,若你不想死的话。”李笑寒道。

    冷飞雪转头看向她,依然是那张苍老得不忍直视的脸,她其实不过三十四五岁,本该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嫁一个地位相当的公侯王爵,尽享天伦,子孙满堂。冷飞雪忽想:若赵洛寒还活着,他会选择谁呢?面对这样一个痴情不悔的女子,赵洛寒怎能不心痛,怎能不心动?纵使自己正当年少,可俏丽脸蛋又怎能抵得上她如海情深?正因有了她,即便赵洛寒选了自己,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共度余生罢?那张苍老的脸会像鱼刺般终其一生鲠在心底罢?

    她舒了口气,萌生出“还好你死了”的想法。老天何其仁慈,不忍再去伤害任何一人,便用最简单、亦最究竟的手法解开纠缠了十七年的死结,轻轻巧巧,不露一点痕迹。

    而那“人皮画匠”,其实是救世主罢?冷飞雪揶揄,看了一眼腰间赵洛寒赠予的玉虎——那曾象征“碧落轩”与“富甲山庄”联盟的信物——端详片刻,轻声笑了。信物犹在,信却不在。

    她幽幽道:“笑儿,我好想吃你那装满珍馐佳肴的饭。”

    李笑寒淡然道:“哦,请便。”顿了顿又道,“端着它到右耳室去罢,我已不想再见尸体。”

    冷飞雪摇头道:“只是想吃,我不会吃的。我……我……”她尽力找寻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却找不着合适的。

    “我还没报仇呢。”她终于记起来,自己到西夏的初衷,本是想替赵洛寒复仇。

    “为父母报仇?”李笑寒问道。

    “不,为了……”她搜肠刮肚,赵洛寒算自己什么人?半晌才道:“为恩人。”

    “哦,你刚才为何哭?看画的时候?”李笑寒又问。

    “只是想起我的恩人,他也是个喜欢在别人画上题诗的人。”她幽幽道,“生杀历百次,江湖梦醒时。刀客头上发,不向愁中白。”正是赵洛寒当日为白一忠所题之诗。

    “嘘!”李笑寒忽地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有人来了。冷飞雪懒懒地回头,但听铜门开启,只见幽暗甬道窜进来一条人影。李笑寒拨亮灯芯,发现来者并非每日送饭的独眼老人,却是个佩戴鬼面具的陌生人。

    冷飞雪一眼便认出那是“人皮画匠”。她惊呼一声,从地上跃起,不假思索地将身旁的碗具掷向他。

    “人皮画匠”一闪,轻巧避开。他那嘶哑如破铜烂铁的声音顿时响起:“跟我走。”

    冷飞雪愣了一愣,片刻看向那李笑寒:“他是来救你的?你们认识?”

    李笑寒漠然道:“素昧平生。”缓缓扫了来者一眼,只那一眼,她濒临疯狂。若不是冷飞雪亲眼看见赵洛寒死去,她甚至会以为李笑寒见到了赵洛寒。

    “你是谁!”李笑寒扑向来者,确切而言,是来者手中的那把弯刀。

    形如弯月,势如寒秋,抽刀断水,割泪成伤。正是那把旷世兵刃——“刈泪刀”。

    “洛儿?”她痴痴看向那人,抬手欲揭开那张鬼面具。

    那人一脚将其踹开,虽未用多少气力,但那李笑寒太过虚弱,被踢得撞在石室墙壁,一口鲜血“哇”的呕将出来。

    冷飞雪忙将她扶起,轻抚其后背,又瞪着那“人皮画匠”道:“我如今技不如人,杀你不死,可我不会放弃。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追到天涯海角,我终究会取你首级来。”

    “呵,呵。”那样怪异的笑声仿佛野兽的利爪刮蹭着尖锐岩石,“我等你。”说完拉起冷飞雪的手臂直接往外拖。

    “放开,快放开我!我不需要你救!你这杀人狂魔!”她大声喊着,扭股儿糖似的挣扎。

    那人居然真的松开手,冷言道:“我在外面等你……来杀。”说着,头也不回往甬道走去。

    冷飞雪与李笑寒面面相觑,一同看向那打开的同门,幽深的甬道。既然那人可以来去自如,是否意味着,寒潭大牢已无人看守?“千愁谷”是否发生了什么?

    “呃,”冷飞雪指了指铜门,“咱们出去瞧瞧?”

    李笑寒点点头,擦干嘴角血渍,拿起油灯,便随冷飞雪往那铜门去。果不其然,一路上关卡大开,二人在接近出口时发现那独眼老人的尸首——咽喉割裂,一刀致命,看来是“人皮画匠”所为。

    李笑寒眼瞧着就要走出呆了十七年的寒牢,却再也迈不出一步。冷飞雪撕下一块裙摆,为她遮住双眼:“外边太亮,你千万不可贸然睁眼。”

    李笑寒幽幽道:“那人是谁,他为何救你?”

    “十有□□就是我的仇人。”冷飞雪恨恨道,“杀人如麻的恶魔。”

    “可他为何拿着洛儿的‘刈泪刀’?”她自言自言道。

    “‘刈泪刀’?”冷飞雪多次听过这把刀,据说那是赵洛寒的传家之宝,“那刀不是遗失了么?”

    “没藏哲秋曾说他亲眼看见洛儿将此刀扔入‘黑水潭’,如今重现人间,倒是古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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