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1期-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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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约瑟夫身上那股洋葱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强烈得让她觉得约瑟夫本人就是一只洋葱。
对一般人来说,一只洋葱也许并不重要,但对吹毛求疵的格格金文萱,却至关重要。
可正是这只洋葱救了自己……
直至她发现自己身上也渐渐有了洋葱味儿,才沮丧地想,也许在他人的嗅觉里,她也不过是只洋葱了。
克服对洋葱味儿的嫌恶,花费了金文萱很长的时间,最终是不是彻底改变,她也说不清楚。包括她最后是否爱上约瑟夫,也是说不清楚的事。
可“爱”又如何?
远走他乡之前,除了珠宝首饰,还有那半幅画卷,金文萱随身携带的都是乔戈写给她的情书。现在看来,那些花前月下、诗词歌赋不过是广告、标签,比起她对约瑟夫这份说不上是不是“爱”的感情,真是不可靠许多……早知如此,不如多带些珠宝首饰,也可救她一时之急,多让她苟延残喘一些时日。
也许她和约瑟夫之间的感情才是爱情,尽管没有誓言、没有许诺、没有花前月下、诗词歌赋……可结实得几生几世也摔打不碎。
约瑟夫那副肩膀,才是一个女人最可靠的肩膀。
一九二0年一个春天的夜晚,金文萱走进了约瑟夫的房间,默默躺下,自行脱下身上所有的衣衫……
约瑟夫似乎等待多年、又似乎并没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他那动荡不安多时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金文萱像个男孩儿,想不到一马平川的金文萱竟是这样地凹凸有致,只不过型号“袖珍”而已。
他痛心地想,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给她购买女性的衣衫,如果他不懂得如何对待、妆扮女人,那么金文萱在这方面也从不要求,常常是将他不能穿的旧衣改小后自己穿用。
直到触摸到金文萱实体的那个瞬间,约瑟夫才明白,那个让他心疼的“爱”,此前一直曲卷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时间,就让他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
约瑟夫不乏与女人做爱的经验,只是与金文萱做爱,却像初次体会男女之欢,无比渴望、无比胆怯、无比神圣、无比责任重大。
又苦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生怕用力过猛伤害了她。然而面对自己如此心爱的女人,又怎能不激情澎湃……着实让他忐忑许久,可理智从来无法对抗青春的、物质的骚动,在极为错综复杂的心情中,约瑟夫完成了对金文萱从处女到女人的改建。
在这一改建过程中,金文萱感到了无比的欢乐,她一丝一毫也没有错过约瑟夫给她的快感——倾情的,也是体贴入微的、呵护备至的,做梦也做不到的。
金文萱想起他们相逢的第一个夜晚,倒在起居室地板上就酣然入睡的约瑟夫;想起那顿丰盛的、所谓离别的早餐;想起市场上刚刚面世,他就不声不响买回来的洗碗机;想起他不声不响就搬迁到了芝加哥……
在此之前,约瑟夫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或是不愿说出。好比海洋何须对人说,你知道我是海洋吗?
是金文萱自己投入了海洋的怀抱。
金文萱不再思考爱情,有了一个如此可靠的约瑟夫,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让自己受一点苦的约瑟夫;用不着她操心,就将一切为她操心好了的约瑟夫。
一个女人,有男人如此,还须问什么是爱情吗?
差不多十年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还有很多梦想,可是没等实现,就双双离开了人世,真应了不求同时同日生,但求同时同日死的话。
最后关头,当燃烧的天花板从上面塌陷下来的时候,约瑟夫将她和女儿推向可能得救的楼梯,然后伸出双臂,拚力撑住塌陷的天花板,可是火焰和浓烟封闭了楼梯,她们根本无法逃出,眼看一家就要葬身火海,金文萱用棉被将女儿包了又包,又将那半幅画卷掖进女儿的襁褓,然后将女儿从窗口扔了出去,是死是活,全凭她的命了。
然后转过身来,紧紧抱住约瑟夫;
火焰很快地将他们包裹,在火焰将他们吞没之前,约瑟夫只来得及对她说出一句话:“我爱你!一生一世。”
第四章
一
宣判死刑的当儿,安吉拉并没有大惊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将目光向约翰逊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无怨无悔,甚至非常平静,完全不像进入尾声状态,更不像她的为人。
听众席上的约翰逊先生,将脸埋进手掌,双肩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把这一双颤抖的肩膀,看作了动情,是对她的爱。为了这一副颤抖的肩膀,安吉拉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绘她与约翰逊先生的关系上,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她自己创作的、十分勉强的作品。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虚席以待的爱,尤其对安吉拉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来说,只要稍加颜色,谁都有可能在那个空位上落座,而动辄褪色的廉价染料遍地皆是,更何况有些男人在不必伤筋动骨的条件下,可以说是慷慨、真诚。所以说,一个虚席以待的座位,并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的一元选择,却被许多女人演绎为几世情缘,就连对虚无缥缈那一类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幸免。
可不是。
如果没有遇见约翰逊先生,她不会生下托尼。想不到,连一个属于自己姓氏都没有的她,却有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儿子,而且那个姓氏,是她如此珍爱的姓氏。
这是一个有着、有落、有根的儿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将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了一起。不管谁,哪怕是约翰逊先生本人,愿意、或是不愿意,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会把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弃对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谋杀约翰逊太太的动机这一问题时,她不认为那是仇恨,而是因为约翰逊太太侵权,侵犯了她对约翰逊先生的爱的权利。
尽管律师说,约翰逊先生是约翰逊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对约翰逊先生的爱,是她的专利,他人绝对不能分享。她无法制止约翰逊太太的侵权行为,只能采取绝对的方式,把约翰逊太太消灭。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且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平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行为处事,合乎常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使得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儿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贡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襁褓中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败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待。”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襁褓中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就是。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张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的作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劳,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
这大概就是后来,已经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0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0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二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东方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