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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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把屋子装假了,却偏说是真的,看来生活的真谛不光是你觉得真实,还应该是创造一种真实。然而,当这个专门给装修主人创造真实的公司呈现在我眼前,我一点都不觉得真实,它太小了,才不足八平米,里边只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台小小的电视。
他把我让到办公椅子边,眯着眼睛跟我说:“你看,不怕你笑话,我堂堂一个大经理,就这么点办公的地方。”
一个人只有富了才能说自己曾经的穷。我笑了,说:“进城闯天下的人千千万,一个黑龙江大山里的人如今在槐城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就算相当不错了。”
这句话显然让林榕真很受用,他深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爬上一个山坡终于有机会喘息一下的样子。
一向不会说话的人,说了一句林榕真受用的话,完全因为坐在他的椅子上很受用,心想我要是有这么一间屋子就好了。但聪明的林榕真,一下子就捕捉到我的想法:“这个台商的活干完,能挣两万,我已看好一个地点,在离市中心近点的地方,四十多平米,一年二十万租金,卖了这个房子,再投一点,你,我,我们就都有老板台了。”
听到这句话,我多想深深吸口气,再长长的吐出来,多想!要知道,要是家里人知道我当了小老板,要是许妹娜知道我也当了小老板,就不是爬上一个山坡的问题,他们会觉得我登上了一座高山呢,原因很简单,我曾是一个懒汉。
32
我没有登上什么高山,只爬了一个小小的坡而已。但我得承认,人生是一座座山连起来的一条山脉,有低谷就必定会有高峰。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经历了那段阴暗的日子之后,我会迎来这样的转机,会当上副总经理。为什么不是副经理,而是副总经理,也许副总经理比副经理大,首先,听上去让你感到你的公司除了总公司还有分公司。
其实,那是我们飞速发展的时代里特有的产物,你越小,就越是要说大,你只有说大,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你才能更大。其实,由一个人命名你为副总你就成了副总,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是这时,我才真正知道,之所以三哥四哥和鞠广大父子进城当了几年民工,回家纷纷不再安心,张口闭口经理小老板,就因为在歇马山庄外面,在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夹缝里,有一些奇异的生物,它们最初只是一些垃圾,他们流窜在大街上,小巷里,就像四处流窜的民工,他们是民工,却坚决拒绝添砖加瓦的工地,他们寻找着合适的地缝阴沟,堆积在一起,这地缝阴沟,就成了孕育他们滋养他们的土壤水分,于是,他们中间,就有小老板经理之类破土而出,应运而生。
我并没有立即向家里汇报破土而出的喜讯。不是我怀疑这种酒后任命的方式,而是许妹娜的丈夫这么迅速就完蛋了的事实,让我不敢对地缝里生出的小老板的前景有所展望。可是将一个破土而出的喜讯藏在心底不说出来,居然和吃多了东西导致胃胀的滋味差不多,先是上下串气,之后是翻江倒海睡不着觉。不吐不快的煎熬比遇到坏事的煎熬还要消耗,三天不到,我就发现自己瘦了一圈。
五十二
喜讯是在大年三十的夜里告诉家里的。这一天林榕真给我印了一张名片,还送我一部手机。要不是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响,我都不知道已经是大年夜了。那个晚上,林榕真没跟我在一起,他把公司的钥匙给了我,让我离开了一二九街的房子。他说:“你去公司吧,从今晚到明天一天,给你放假,那里有电视,有电话,用座机往家里打个电话,我不过去,我要在这里一个人算算账。”
我知道,林榕真不仅仅是为了算账,而是一二九街的房子已经装好,他又到了失恋的边缘。有一个新的装修工地已经接手,我们早该搬家,他不但不搬,还几天来每到晚上,都在门框上墙壁上摸来摸去,迟迟不睡。
独自守着年夜,独自守着一盘电话一部手机,想控制着不拿起来就像一只饥饿的狗看到一块骨头,不去啃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临近午夜的时候,确有孤单和寒冷的感觉袭上心头。关键是,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二哥,我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我知道,即使不告诉他们我被提为副总,他们也已经很高兴了,你不回家过年,首先意味着你有活干,可是总归不会有说出来那么隆重。那天晚上,我用手机给四哥发了传呼,他的反馈确实证明了隆重,他在给我的信息上说,申家的祖坟冒了青烟,他们到坟地往家请祖宗过年时,放了五十多块钱的鞭炮。
我最想告诉的人,就是许妹娜,我想告诉她,不是故意要和她的小老板比一比,或者和她曾经说过的话赌气,不是。你要是登上一个高坡,你就会知道回头看的感觉,你的胸怀会突然就变得宽阔宽广。我是觉得,如果没有许妹娜,我一个赶马车的不会有这一天。虽然在我这里,是赶马车还是搞
装修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可是在我没有可能回去赶马车的时候有了这一天,就很不一样了。
好消息总是长了翅膀的,还没等我想出一个如何告诉许妹娜的办法,许妹娜已经知道了。我的四哥从我这知道消息后,借许妹娜娘家的电话立即给黑牡丹发了传呼。我的四哥之所以如此快速地告诉黑牡丹,都因为他舅哥欠饭店的款太多,希望我能成为他减轻压力的一个筹码,就像三哥在四哥面前把刘大头当成一个筹码一样。这叫近朱者赤。而这样一来,消息就不胫而走,许妹娜夜里给她父母拜年时,她的父母告诉了她,她又在给黑牡丹打电话拜年时告诉了黑牡丹。于是,黑牡丹大年初一一早,就给我发来传呼,要我务必到饭店一趟。
经黑牡丹渲染,我不禁想起曾经有过的场景,我的二嫂坐在我的马车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许妹娜被城里小老板看中,回来办嫁妆呢。我能想到,我的消息,被歇马山庄人们口口相传时是什么情景,一定就像拉了连环雷,就像《地道战》电影中的“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
黑牡丹打扮得一身火红,红色棉袄红色裤子红色皮鞋,衣领上有一簇火苗一样的绒毛围着她涂了粉的脖子,企图燃起一团火烧掉所有噩运的样子。其实找我来,也是把我当成燃在她周边的一团火,因为往她的办公室去时,她扭腰摆跨跟我说:“老姐今天请你,是你好运当头,想让你照照老姐。”
大厅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香炉里的香在怎样欢实的火焰中奉献着自己的躯体显而易见。人们全家团圆热闹之时,必定是饭店清冷寂寞之日。尽管大厅里电视声音很大,尽管办公室拉满了彩环,桌子上插满了鲜花,棚顶上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但这虚假的热闹一点也掩饰不了它内在的空洞和寂寞。年这样的日子,最大的特点是它需要人,需要有人在串动。黑牡丹倒是也把女儿叫了出来,叫她向我问好,但问完之后她立即又钻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也许,即使我没有好运,听说我留在城里,黑牡丹也会招呼我来。毕竟,在这个城市,她没有别的亲人。但好运和不好运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假如我很不幸,很狼狈,很需要安慰,黑牡丹必定扮演强大的角色,就像一个母亲在弱小的孩子面前那样。而现在却不同,现在,我神采飞扬,我强大无比,在一个强大无比的男人面前,黑牡丹坐下来不久,眼圈就不知不觉的红了。
答应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给黑牡丹拜年,更重要的还是想打探一下许妹娜的消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和小老板合伙污辱我。可是,看到饭店的孤寂,看到孤寂氛围中黑牡丹微红的眼圈,你不由得就忘了自己的事,不由得就让你对她多年来一个人闯江湖的同情做了前奏。
“大姐,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这是一个由来以久的疑问。
黑牡丹朝我飞了一个眼神,似有意掩饰什么,也似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她说:“咱不说这个,咱说说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升官的,跟林榕真那小子干是不会错的。”
她试图往回拉,但已经没用,因为此时,她父亲孤单的身影已浮现在我眼前了。“你就一点不想家?”
黑牡丹又飞来一个眼神,但那眼神很短促,就像香火被风吹了一下,很快被某种伤感的东西替代。大过年的,该逗人高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死胡同。
这时,只见黑牡丹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踩着椅子,上了半空。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以为是故意掩饰,可是这时,只见她把笔头杵进大红灯笼底下的圆孔,随着哗啦一声响,一长串东西从圆孔中掉下来,茧。
我惊呆了,这是一挂她的父亲常年放的蚕茧,它就藏在灯笼底下,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而让我更惊讶的是,在她屋子所有的灯笼下面,都有这样一挂茧,她用笔头一个个杵过去,一串串茧就哗啦啦的往下掉,这还不完,她还出了屋子,拿起一根木条,往大厅里所有的灯笼屁股上捅,于是,整个大厅,震耳的音乐里,一挂挂蚕茧珠子似的垂挂下来。
五十三
我跟出屋子,我的心被某种奇特的东西揪住,说奇特,是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一种让肺腑发空脊背发热的感觉。见我跟出,黑牡丹把电视里的音乐调低,在大厅的桌子旁坐下来。之后冲我笑笑,眉梢挑了挑说:“这些都是出了蛾的茧,我进城那年父亲逼我带上的。我出来那年,就没想再回去,年头月尽,想家了,就把它挂出来,一看到它,歇马山庄就在眼前了。要不是你来,我夜里就挂了,要不是你来,我就和女儿呆在这大厅里看,一看就是三天,年年如此。”
我看着黑牡丹,看着她头上那一挂挂茧,它们精灵似的,一个个挺着亘古不变的椭圆的腰身,我感到发空的肺腑有液体在流动,我感到发热的脊背有碳火在爬行
黑牡丹眼圈的红洇到脸上,眼睑瞬间低垂下来,“你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歇马山庄的吗?”
我没有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些,她不喜欢老吃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但这句话我说不出去,因为这容易让人想到她找过三个男人。
谁知,我不说,她却毫不在乎。说:“我从来没对自个的男人不忠,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觉得我是忠于男人的女人。你能明白吗,男人们愿意跟我打交道,我愿意让跟我打交道的男人高兴,就这么简单。可是他们没成为你男人时,都觉得你好,一旦结了婚,立马就变,立马就不愿意你让别的男人高兴。”
这我是知道的。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刘大头的兄弟,结婚不到两年就打翻了,原因是黑牡丹把一个外地的牲口贩子领回家拉寡说话。
离婚后,她真就把牲口贩子招回家来,可一年不到,又离了,原因与前一个大体相似,是有人说她在歇马镇理发店跟一个剪头的动手动脚。牲口贩子离开村庄之后,她又招了个歇马镇供销社卖布的,比她小八岁,这小子年轻帅气,刚来时天天和黑牡丹手拉手,一幅无论你怎么说他都坚定不移相信黑牡丹的样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为天天下班都能看到小店里有男人们围着不告而别。
“本来就是男人们疑神疑鬼不相信感情,可是歇马山庄非把我当成祸水,女人们没一个不朝我吐唾沫,没有一个!”
黑牡丹说着,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渗出,于是,她把眼睛移向窗外。
我收肠刮肚,希望找出一句安慰话,那话却仿佛是茧里飞出去的蛾子,影儿都找不到。虽然我没有像女人那样仇视她,我也从来就没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一个,我更不觉得她让所有男人高兴有什么道理。
“我这人也是邪了,就是不服输,我就不信没有地方能容下我。城市的最大好处是它大,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看谁的眼色活。可是,可是天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你得付出代价,这代价里边,最大的代价不是别的,就有想家。”
说到想家,黑牡丹停下来,眼圈再次放红,她说:“我一直以为,除了老父亲,我永远不会想家,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家,可是出来才知道,歇马山庄的一草一木都在心里,南甸子上的槐树林,二道河两岸上的水草,歇马山下绕来绕去的小道,还有前街后街上跑来跑去的鸡鸭鹅狗……你不知道,这每一个茧里,装着的都是歇马山庄的风景,要是你贴进它听,你能听到只有乡下才有的风声,雨声,秋天打场的琏枷声,还有各种虫子的叫声,要不你听——”
黑牡丹站起来,从头上摸过一挂茧,让我听。我没有走过去。我不过去,不是怕听不出声音,我相信,在一个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