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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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住了她的手,喊道:〃儿哪。〃两人就搂着哭成了一团。
〃儿哪,我们错怪你了。你的命也真苦啊。〃老太太哭着。
维娜揩着眼泪说:〃秋轮不在了,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秋轮的人。您二老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儿媳吧。〃
老太太哭道:〃我就知道,我秋轮孝顺,会给妈妈找个好儿媳的。〃
维娜说:〃我必须去上访,替秋轮讨个清白。〃
老爷爷长吁短叹:〃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白费劲有什么意义?让他安安静静长眠九泉吧。〃
维娜说:〃不还秋轮一个清白,我死不瞑目的。〃
〃好吧,我们跑不动了,你替我们上访吧。也算了却我们活人的心愿。〃老爷爷说。
维娜便一边上学,一边四处奔走。案件的主要当事人,就是郭浩然。命运太捉弄人了,维娜得替被自己丈夫害死的人去伸冤!法院本来就不想理这个案子,没有当事人的关键证词,根本翻不了案。当年办案的那些公安、法院的人,有的已做了大官,他们更不愿意把自己的丑事儿翻出来。其实当时就有人议论,说是因为上面追得急,抓着个替罪羊交差就得了,哪管什么冤假错案?而郭浩然正想整死郑秋轮,他们就一拍即合了。
维娜找到郭浩然,说:〃你自己知道,你我虽是夫妻,却是仇人。你毁了我的生活,害死了我的爱人。我心目中的爱人永远只能是郑秋轮。但这么多年,我同你过日子,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请你看着这一点,发一回善心,说一次真话吧。〃
虽是时过境迁了,但郭浩然还沉浸在昔日的梦幻里。他不敢承认自己过去错了,那等于说他几十年的风光是个荒唐。他更不敢承认自己谋害了郑秋轮,那样他越发不敢面对今后的生活。
〃我没有错,我捍卫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没有错。〃郭浩然说。
维娜尽量让自己平静些,说:〃你不要同我讲大道理,我们只谈具体事情。你凭什么说那谜语是郑秋轮写的?有什么证据?就凭你的记忆就可以定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说得过去吗?〃
〃我的记忆不会错。我是个军人,起码的素质是有的。〃郭浩然固执道。
维娜气得喘不过气,说:〃你别吹牛了,这同你的军人素质没有关系。你敢指天发誓,你不是挟私报复?〃
〃我干吗要报复他?我革命工作几十年,狠斗私字一闪念,心中只有一个公字。〃郭浩然说。
维娜冷笑道:〃你的脸皮真厚,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告诉你郭浩然,你一天不说真话,我就一天缠着你不放,叫你永世不得安宁!我还要告诉你郭浩然,你的那套空洞的官话早过时了,听着让人觉得可笑,觉得恶心。你打开窗户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的那出戏早唱完了。〃
〃我就不相信,紧跟党和毛主席就有错!〃郭浩然吼道。
郭浩然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维娜有空就去找他吵,快把自己弄成个泼妇了。维娜同他争吵了一年多,他终于向有关部门递交了材料。但他只肯证明当年认定郑秋轮犯罪缺乏事实依据,并不承认他故意整人。
可是,当年办案人员仍是从中作梗。维娜只好给市领导和北京写信申诉。上面层层批复下来,郑秋轮才被平反了。却并不是彻底平反,仍留着个尾巴。法院的裁定书,只承认对郑秋轮的死刑判决错了,仍然认为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
望着这份法律文书,维娜和两位老人痛哭不止。老爷爷几乎是干号着:〃我儿子只不过就是喜欢想问题,喜欢讲真话,错在哪里?他人都死了,还要说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我儿子还不到二十二岁哪,二十二岁的孩子,懂个什么?硬得生生的要他性命?〃
秋轮的祭日,维娜瞒着两位老人,偷偷去了北湖农场。她提着酒水、供果和香火,跪在在秋轮遇难的地方,大声哭喊。远远的围着好些农民,他们都摇头叹息。当地农民都还记得那位文质彬彬的郑伢子,别人都偷鸡摸鸭的,就他规规矩矩。
天一擦黑,亡魂鸟就哀号起来,维娜听着肝肠寸断。
从那以后,维娜一直照顾着两位老人的生活。两位老人把维娜当作自己的女儿,她却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儿媳。维娜的孝顺和贤惠,却常常勾起老妈妈的痛苦,她总是流着泪说:〃要是秋轮那孩子还在,有你这么个好媳妇,多好啊!〃
平反留下的尾巴,一直是秋轮爸爸的心病。维娜说再去争取,老人家又坚决不同意。他有些看破了,很灰心。多年以后,他还常常感叹:〃中国这些年,总是拖着落后的尾巴往前走,历史的进步极其暖昧。老百姓都知道,屙了屎不能老放在裤裆里兜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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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市外贸局工作。说起来像电影里的俗套。雪儿十三岁那年,一个很偶然的机遇,维娜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郭浩然说的那位被天主教毒害的姑妈突然回国省亲来了。
郭浩然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是那位姑妈唯一的亲人。原来,他姑妈因为克夫,在美国四十多年,连续继承了五位丈夫的遗产,是位很富有的老寡妇,又无儿无女。已经七十岁了,不想再去克别人,就守着大堆遗产过日子。她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个至亲骨肉去美国,作为她未来的遗产继承人。
老姑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又自小在中国生活,宗教情结和思乡情结都很重。她说本可以将自己遗产全部捐给教会的,因为是主赐福于她,才让她有缘去那个美丽而自由的国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又时刻不能忘怀,年纪愈大,思乡愈切,就想着能有自己的亲人陪伴她的晚年。
郭浩然跑去找维娜,搓着双手,很是拘谨。好半天,才叹息一声:〃维娜,你能原谅我吗?〃
维娜平静地说:〃我们不谈这些吧。〃
郭浩然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维娜说:〃我说了,我们不要谈这些。〃
郭浩然说:〃我知道自己过去几十年,什么都错了。我们几十年听到的全是谎言。〃
维娜奇怪地望着他,没有吱声。郭浩然摇头说:〃我姑妈把自己在美国几十年生活一说,我人就傻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有洋房,有汽车,有大笔财产。她每年都出国旅游,我们去次北京都不容易。她说自己要是不进教堂服务,不是被饿死,也会被人买走。〃
维娜仍不说话,由他说去。郭浩然竟然哭了起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就连雪儿小小年纪也看不起我。我活该。我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上面说了就是金口玉牙。我真心喜欢你,又知道自己不配你。我承认自己公报私仇,无法赎罪,可我当时也的确认为郑秋轮思想意识有问题。〃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维娜突然愤怒起来。
郭浩然被震住了,嘴唇微微发抖。〃好吧。〃郭浩然低头说,〃维娜,你娘儿俩随我一道去美国吧。〃
维娜说:〃你去过你的天堂生活吧,我是不会去的。〃
老姑妈也找上门来:〃维娜,浩然同我说了你们的婚姻。您是很不幸的。浩然他非常后悔,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洗清自己的罪孽。看在孩子份上,你们和好,同我一起去美国吧。〃
维娜摇头说:〃姑妈,我非常感谢您。但我绝不能跟他去美国。我这辈子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不是说想赎罪吗?同我离婚,就算他做了件好事。〃
〃没有别的选择?〃姑妈很是无奈,〃您的英语好,您去美国,会有很好的发展。有您去,浩然也会好些。不然,他去美国就是聋子,瞎子。他没法在美国找工作。那是个很上进的社会,不工作自己都会有负罪感的。〃
〃我帮不了他。〃维娜说。
老太太已是正宗的美国人了,摇头耸肩,深表遗憾。
维娜就同郭浩然离婚了。她很感谢老天赐予了机会,终于同郭浩然了清这笔孽债。
老姑妈回国省亲后八个月,原本对美帝国主义怀着满腔仇恨的郭浩然,兴高采烈地到美国享清福去了。郭浩然带走了雪儿。维娜舍不得女儿,只想多看她一眼,一直送她到上海。他们父女俩是从上海乘飞机走的。郭浩然穿了几天西装,就找到有钱人的感觉了,总是宽厚地微笑着,要维娜好好过日子。
没过多久,维娜突然收到二十万美金汇款。随即就接到姑妈电话,说钱是浩然要她汇的,请维娜别介意。维娜也不多说,收下了这笔钱。郭浩然欠她的是多少钱都赎不清的。
过去的生活交割清楚了,维娜蓦然四顾,自己在荆都早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她辞去了工作,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她把郑秋轮的老父母带在身边,他们两老也习惯跟着维娜了。维娜先是做外贸,这是她熟悉的行当。后来又投资建筑业、旅游业、餐饮业。她的生意很顺,几乎没做过赔本买卖。
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倦怠。维娜后来感到精疲力竭,就把生意收缩了,只做室内装修。如果她后来不回荆都,会过得很平静的。荆都注定是她的伤心地。
第十六章维娜与吴伟
维娜突然接到戴倩电话,说是北湖农场的老知青要聚会,请她回去。维娜同戴倩多年不见面了,也没通过音讯。不知戴倩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电话。
维娜便飞回荆都。她还没走到机场出口处,远远的就有个胖女人招手喊道:〃维娜,维娜!〃
维娜取下墨镜,仔细一看,竟是戴倩。戴倩胖得圆鼓鼓的了,只有那双眼睛大而亮,还是原来的样子。记得当年在农场,女伴们就私下议论,这种身材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发福。果然如此。若不是她先打招呼,维娜根本认不出她了。
戴倩带着一辆奔驰轿车,司机对她很恭谨,口口声声戴姐。维娜便猜想:戴倩只怕也是个人物了。
戴倩仍是快嘴快舌:〃维娜,你是一点都没变啊,你戴着墨镜我都认出你了。〃
〃哪里啊,老了。〃维娜说。
戴倩说:〃我是真的老了。你看我这身材,整个像门板了。〃
维娜说:〃你这是福相啊。〃
戴倩说:〃唉,要说吃苦,你是够苦的了。但老天就是照顾你,让你永远年轻漂亮。我们多年不见面了,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郑秋轮的父母还健旺吗?〃
维娜叹道:〃都过世了。老爸是大前年去的,老妈是今年初去的。两位老人越到后来,越是想念儿子,天天念着。〃
戴倩就抹起眼泪来,说:〃维娜,你真好。老知青都说,你是他们两老的孝顺儿媳。〃
维娜说:〃要是他两老能多跟着我几年多好啊。〃
戴倩径直将维娜送到黑天鹅大酒店,那里早住着很多从外地回来的知青了。知青们见了面,都亲热得不得了。有些人过去本来有点儿恩恩怨怨的,如今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们都叫戴倩秘书长,不知是什么意思。维娜后来才知道,大家叫她秘书长,既是调侃,又是真的一半,假的一半。她的先生吴伟如今已是荆都市政府秘书长了,大家也就叫她秘书长;这次聚会主要又是戴倩在联络,大家倡议成立老知青联谊会,推她当会长兼秘书长。戴倩自己在财政厅,也是个处长了。
戴倩将维娜送进房间,坐下来又仔细打量,说:〃维娜,真的,别人都老了,就你一个人仍然年轻,同当年没什么变化。你的苦可是吃得最多啊。〃她说着又流了眼泪。
维娜笑笑:〃哪里啊,你也没老,看你的皮肤,多好啊!〃
戴倩是个快活人,马上就笑了起来,自嘲说:〃人胖,撑得皮薄了,就显得嫩。〃
聚会共到了四十多人,无非就是些做了官的,发了财的。还有很多知青都联系不上,有些人联系上了也不肯参加。很多老知青生活都不如意,觉得没有面子同这些人混在一起。
活动了两天,喝酒、跳舞、叙旧、唱语录歌。有人提议,每人讲一个最难忘的真实故事。不论谁讲完,大家都眼泪汪汪地鼓掌。维娜讲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一块儿在茫茫雪原上往家里赶,然后误了火车,又在湖阳城里呆了一天一晚。她说了每一个细节,说了当时的感受和后来每次回忆时的心情。老知青们都沉默着,有些女知青轻轻抽泣。她讲完了,大家忘了鼓掌,场面有些肃穆。
戴倩突然站起来说:〃我是最早清楚维娜遭遇的人,你们可能今天才完全明白。维娜一直被人误解着,她自己也从来不向别人解释。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再说了。今天,我想同兄弟姐妹们说一句:维娜是我们的骄傲。〃
维娜笑笑,打破了沉闷:〃各位兄弟姐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天,我还想用郑秋轮一位朋友当年的一句话说:郑秋轮是一个高尚的人。〃这时候,